吴闻胆战心惊地给贺瑾秋打电话。
实际上他不想的，但金蓉拒不肯做替死鬼，无论如何都不肯打这通电话。
“开什么玩笑？”金大鸟儿怒道，“贺代理身边肯定有宗少爷，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跟他说？”
吴闻被迫身先士卒，在金蓉的瞪视下听到贺瑾秋接了电话。
“……贺代理落地了吗？”
“刚到。”
金蓉凑过来一起听，听不太清楚，把吴闻的手机拔来摁在桌上，开了扬声器。
吴闻有点紧张地捏了一下指骨，“嗯……是这样……上面来了一道指名给你的委托——”
宗潇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警惕地问贺瑾秋，“什么？”
贺瑾秋那边静了一下，然后才道，“你先说完。”
“是机密委托，涉及跨国合作，具体我没办法告诉你，明早八点要求机场出发，要你今天晚上做好准备。”
宗大少爷闻言勃然大怒，“上次不是说再也没有这种事了——”
吴闻和金蓉悚得苦着脸远离了手机一点，吴闻赶紧解释道，“真的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我保证，这个我问过了，上面也跟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以后绝对没有这种情况了。”
“潇潇。”贺瑾秋的声音。
贺瑾秋捂住手机，只有一些模糊的动静，听不到他们两个说了什么。
“知道了。”贺瑾秋重新接道，“还有什么事？”
“没了。”吴闻立刻答道，“你们赶紧回来休息。”
半路上还算融洽的气氛像是消融，孱软的冰雪化开，岩石尖锐着，矗进眼里。
——宗家要他走，一刻都不许耽搁。
车里非常安静，这种寂静在压榨舌尖，要贺瑾秋说一些带着温度的话，但他只是僵硬地盯着没有远近的点，发愣一样迟缓了片刻才转动视线，把宗潇勾在自己手掌上的手微微捏紧。
“要到了。”
宗潇敏感地扯开贺瑾秋的手，偏到一边坐，一句话也不说。
他靠过去一点，低声道，“潇潇。”
宗潇猛地转过脸来看他。
星都的月色清朗，从窗边抹到宗潇的脸上，像是一圈描边的银砂，轮廓因此在暗光里变得清晰。
宗潇的半边脸线条细腻，鼻梁顺下直线，回收，又触碰唇瓣，勾过下巴，洄入颈上的暗色里。即便现在夜色垂合，也能看出容貌上那种悦目的锋利，眼睛似乎在微微发亮，渗出铮然的、聚焦后的空洞来。
“别碰我。”宗潇睁着眼看他，明明白白地避开贺瑾秋的手。
贺瑾秋怔了一下，因为进入了国安代的外围，眼前因此满是暗的，唯独宗潇的双眼蓊得失真。
那种色温和龙沙宝石如出一辙，泛着死寂的光。
司机不敢搅扰，只剩他们俩安静回去。单派像是下一波逐来的潮水，再度掀起了宗潇的恐惧，恐惧在恶劣的端处烧起焰火，他的脸颊被映得冰白。
但就是这么生气，宗大少爷也只是一语不发地往回走。没有虚室生白陡然腾起，更没有要把整片国安代推平的冲动，只是好像要把让人生气的贺瑾秋一脚踢开，最好滚蛋得眼不见心不烦，然后自己躺回床上倒头生气。
贺瑾秋跟在他的身后，无言的阻塞——梗着，像是刺一样，他的心情无法平复下来。扰动着、即将烧干的糖浆黑得发苦，烟灰浸入鼻腔，灼烧出细密的酸刺感，肺腑在发热。
——也许只要他这时候说上一句，随便什么话，宗潇就会发现他的不对劲，然后就会知道他真的要走了。
不是开玩笑，也没有欺骗，真实的情况就是如此。
不想分开。所以想告诉他。这种情绪在血管里蔓延得翻江倒海，贺瑾秋抿着唇，头颅好像燎入了万丈火原，理智在蒸发般溃散。
这么多天他从未停止思考，从未，然而真的想不到一个办法。
他不能说。
说了的后果谁都不能承受。
宗潇走在贺瑾秋的身前，肩膀很直，手臂修长。指尖似乎牵着一点光，转角的时候那种光就跳起来，在指缝里时隐时现。
——如果他走错一步，就像现在这样。下一个转角他就看不到宗潇，他们会在这个分叉选择无光而背道的方向。
背道的方向。
那么跟上去呢？
跟上去是纯然的错误，背道是痛苦的开始，踟蹰在原地是他人无法容忍的延误，任何选择都没办法不错。
——只剩一夜。
唇齿里咬着的情绪像是石块碎裂，从齿间带着血滑下，被吞咽。
贺瑾秋的思绪纷乱错杂，滚烫着烧灼，那么忍无可忍。宗潇的手碰上铁门，整个人就被上前的贺瑾秋一把压回身前，摁着拥紧，好像要吞吃骨血一样生生嵌合到一起——
宗潇体术过硬的脾气和狠劲这时候涌上来了，贺瑾秋似乎根本不会疼，硬是紧附着把他扣死，脸埋向宗潇的颈边，要咬断他颈动脉那样死死地抵进来。
“潇潇——”
“放手！”
“潇潇——！”
“别碰老子你他吗想单派你——”
呼吸全乱了，两个人都较力一样不肯让步，宗潇拽紧着逼迫贺瑾秋松手，手指用力到颤抖起来的地步。贺瑾秋听到他咬牙呛出来的声音，怒火盖不住恐惧，撕裂开来，用宣泄流走的惊慌和无助，好痛苦。
“如果我回不来了……”贺瑾秋眼底通红地紧着牙，从刚才就断得支离的情绪和状态，像是亲手捧着溃开、血流不止、已经分辨不出心房心室的碎肉，血淋淋地给宗潇看，“……如果我死了，怎么办？”
好像一记重拳，力道从脆弱的软腹狠狠冲入脏腑，宗潇凶悍的挣扎如同绷断的绳索，掉在地上。
他回过头，没有表情的面色明明如狞霜，“……你说什么？”
宗潇的脸，月光打磨的玉，似乎阳光露头他就会消失。消逝温度的冷，别无温度的白，怔的、痴的、静的、疯魔的。贺瑾秋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行逆施，拖着千万冰凌把心脏割开，又割开，再割开。
他听到心跳。
心跳震醒崩溃退逃的理智，理智仿佛袅袅的、没有触觉的烟雨，下落回来。
他闻到血锈的味道。
从喉头侵入舌底，漫上舌尖，在一开口的时候又无影无踪——“我只是……”措辞尽可能快地开始重组，像是在掩饰一场狼藉的、不能见人的混乱，
“我不知道明天的委托是什么样的，潇潇。”贺瑾秋哑声低低道，“我不想出发前，变成这样。”
宗潇转过身，神色是贺瑾秋前所未见的，好像一柄明晃晃的银刀，在剖向一本没有答案的书。
他的视线在贺瑾秋脸上四处梭巡，寻找掉落的、残余的蛛丝马迹。
贺瑾秋拼命维持着冷静，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安定下来，肺叶似乎在爆炸的边缘徘徊着，被压抑。
宗潇迟疑地收敛了锋芒毕露的目光，脸上泅出一种灰湿的软和黯淡。
不开灯的宅邸就像深黑的迷宫，贺瑾秋牵着宗潇的手——安静静默着，似乎化作阿里阿德涅的线，脚步声勾起他曾经看过的遥远神话——
忒修斯借助阿里阿德涅的线进入和离开迷宫，命运女神却告诉忒修斯他们不被祝福的爱只会带来厄运，而他们无法与命运对抗。忒修斯在黎明的伊始驾船离开纳克索斯，徒留熟睡的阿里阿德涅在遗弃中痛哭失声。
——他们进入离开了三天的卧室，三天前匆忙离开的被窝依然是那样，宗潇把外衣脱了，挂在椅背上。
吻里似乎缺少了什么，一种想不起来的东西，仿佛是烹饪的过程中缺少了一剂微小而不可或缺的调味料——不过算了。
让人空虚的亲昵于是顺势压上被窝，黑暗的静谧在进食，把稍稍生长的心安嚼碎，反复得不肯终止。
贺瑾秋没有闭上眼睛，他看到宗潇敛合的双眼，眼帘显得苍白，色彩尽数擦除，只留下对比鲜明的黑和白。珊瑚色的眼睫浓黑，宗潇的呼吸翕动，微皱的眉头和眼睫上的颤动，惴惴的蝶翼。
宗潇从平躺懒懒翻身过来，对着他的脸垂下眼睛。
一隙的视线只是因为没有睡，所以无意义地留着，贺瑾秋把他抱紧，宗潇只微微调整了一下，再就闭上了眼睛。
他依然不高兴。
睡意仿佛是一床棉絮，深软地把他们陷入其中，贺瑾秋难得感到疲惫，碎裂的疲惫还在汩汩淌血。他的手在宗潇的腰后换了位置，呼吸刚平稳下来的宗潇一下睁开眼睛，空茫地看着他，手指都揪紧了。
……好浅的睡眠。
他不敢在这时候跟宗潇说话，说了宗潇就会醒，贺瑾秋假装自己只是睡梦里无意识的动静，因此依然闭着眼睛。
宗潇醒了，睁着眼睛看贺瑾秋，郁郁葱葱生出很难过的情绪。
这种感觉不知道从何而来，甚至宗潇也不知道这就是难过，但这段时间它出现得越来越多。即便他和贺瑾秋正面对着面，也觉得心里揪得寒冷，以致于有点呼吸不畅。
他背后的温度不如身前高，皮下藏着战栗，战栗不动声色。于是似乎有什么，无形的拽力，梦里都要把贺瑾秋剥夺那样，让人觉得惊慌失措。
他往前埋了一些，好把自己蜷在温度里，不给凉意留下缝隙。
宗潇昏昏地，一动就会醒，贺瑾秋不敢动，只是脑海已经全然放空。
一动不动久了，贴嵌的皮肤就失去了触觉，好像彼此融化着黏连了，糖糕一样不分彼此。不过还能觉察到夜晚的温度，这种温度来得缓慢，似乎徜徉在波幅很浅的潮水里，从人体的密度开始稀释，然后溶成无色无味的水。
黑夜就这样慢慢漂得发白。
宗潇醒得很早，天才放亮一点他就醒了，在贺瑾秋身边毛毛虫似的扭了一会，翻出去，不过时间不长，很快又翻回来，蜷在贺瑾秋身边。他的额头抵在贺瑾秋胸口，眨了一会眼睛，又闭上眼睛。
贺瑾秋以为他睡着了，但宗潇突然抬起头看贺瑾秋，脸贴过去，张开小狗牙在贺瑾秋身前磨蹭了一会，好像要下嘴，最后没忍心。
贺瑾秋听到他哼了一声。
就这么一个装睡一个醒着死等到天亮，贺瑾秋的闹钟一响，还在时不时扑腾两下的人僵了一瞬，宗潇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心虚，立刻开始装睡。
贺瑾秋翻身把闹钟关了，从床沿坐起来。
这里的一切都太放松，太熟悉，这是他们一起的家，平时粘着不肯分开的地方。
窗帘只拉着薄的那层，阳光金金的，很淡，水一样淌入，铺得一地是。
——从这里站起来，就再也没办法回来。
宗潇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下狠手挠过的后背，肩上泄愤时咬下的伤痕，突然弹起来扣紧了贺瑾秋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贺瑾秋偏过脸，鼻尖触在一起，然后是嘴唇，唇瓣只很轻地磨蹭了一下，像是小动物腻乎乎地在试着撞嘴唇和鼻子。
“潇潇。”
贺瑾秋握住宗潇的手腕，然后扣进他的手掌里，抓得很紧。
宗潇闷闷地埋在他肩上胡乱蹭了一会，“为什么要说会死了的话？”
“——怕你和我生气。”
宗潇睁着璨璨的眼睛看他，面色被金光抚得温软，像是油画，“那不会死吧？”
“当然不会。”贺瑾秋低低笑起来，笑意那么真实，好像没觉察到自己的心底漏了一样在涌出血。他看着宗潇的眼睛，专注得几乎要屏住呼吸。
“最后一次单人委托，之后我们就都会一起。”
宗潇歪在他肩上看他，蝴蝶脸困倦着，手臂收得更紧。
“真的？”
“真的。”
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24年能轻松快乐些，人的日子真是举步维艰。希望能看到这里的每一位读者都能越来越好，谢谢你的喜欢，很可惜我的时间不够对大家有所辜负，下次的更新在下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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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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