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春昆山的时候是晚上,宗潇没有怨言,因为在中途下过车,四个人一起吃了顿饭,是沁元做的。
春昆山下被代理和警察把守着,宗潇懒洋洋走在贺瑾秋身边,看着沁元和沙鲁跟警察交流。
他们三个被直接放入,但沙鲁还被搜了一次身。
沁元皱着眉看这样的情况。
“为什么搜他?他们不知道他是守护神吗?”夜晚的春昆山下光线黯淡,宗潇正遥遥看着沙鲁晦涩而有着些微愤恨的表情。
“他失去了当地平民的信仰。”贺瑾秋对宗潇说道。
警察在沙鲁的猛古刀和火镰上唧唧歪歪地纠缠了很久,宗潇耐心有限,脸臭得非常明显,踢着草绕车走了两圈。沁元看出来了,去跟警察重新交涉,沙鲁才黑着面孔和他们汇合。
宗潇收回视线,四个人乘着夜色慢慢往山上走。
海东青在还没进入春昆山的时候就被放飞了,现在不知踪迹,但沙鲁看起来并不为此担心,他把其他的心事重重全写在脸上,看上去有更多的麻烦事在他的思绪里徘徊。
山不高,猛古的山很少有巍峨感,多数都很平顺,像是汩汩的地脉与河流。所以上山才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一个灯火通明的村落,没有一盏灯熄灭,连火把都被燃起。
沁元爬山的脚步停顿下来,扭头问沙鲁,“你的鹰什么时候回来?”
沙鲁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黑暗,星影朦胧,有种非常压抑的感觉。
“它可能不会回来。”沙鲁说,“它在红莲花那里。”
沁元闭上眼,缓慢地吸了口气。
宗潇好奇地看着沁元,贺瑾秋解释道,“从灵气里有时可以分辨魔怪的方位。”
宗潇和沙鲁看着沁元,沁元睁开眼睛,摇了摇头。
宗潇:“怎样?”
沁元神情复杂地看了宗潇一眼,“你试试。”
宗潇有样学样吸了口气,“——清新自然,灵气充裕,是猛古的味道。”
“那就说明魔怪大概率真的是低级的。”沁元皱着眉,“没有,或者不好找。”
宗潇只要不在原地一直等得无聊就好,很来兴致地问,“那你们怎么找她?”
-
村落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沁元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和门外站起来的巨犬对上了眼睛。
“这是萨满的狗。”沙鲁道,“那是萨满的住处。”
宗潇对贺瑾秋说,“这狗拉的屎一定很多。”
打头的还是沁元,沁元去敲门。
巨犬事实上应该叫的,但奈何沁元其实并不好惹,细瘦窈窕的身影来了一个灵活的过肩摔,才震天动地狂吠两声的巨犬就偃旗息鼓原地入梦了。
开门的不是萨满,而是坐在门边的年轻人。门一打开,里面乌泱泱的脑袋都转过来,齐齐看着汉人打扮的沁元。
猛古包内围着很多人,在中心的火堆旁是萨满,萨满戴着面具,身上的衣物垂下好多绳条,还有一些彩色布片,颜色看起来却有点灰扑扑的。
萨满谁也没看,视线穿过一室的人,弯弯曲曲延伸到沙鲁面前。
她的声音年迈而低哑,带着一点让人发寒的笑意,不用猛古语,却用星国通用语说了起来。
“沙鲁……你带了汉人来。”
沁元有点警惕,因为面前的所有猛古人都没有变换站姿,只是转脸看过来,因此火光在各个角度呈现出不同的明与暗,像是这么一群人就呈现出了日食的全过程。
沙鲁问她,“雪山现在在哪?”
萨满低低地笑了起来。
“雪山,连同彻夜的大雪,都在邪灵登山的时候消失了。”面具后,她的目光如炬,像是鹰隼一样紧盯着猎物般的沙鲁,“我也想不到……你还有脸面出现在这里。”
宗潇向来融不进情境里,贺瑾秋一看他左右晃晃的样子就知道他想发号施令了,这些人说话太拖拉,大少爷听着不痛快,贺瑾秋不得不赶紧分散他的注意力,“有蚊子。”
“嗯?”宗潇四处看了看,挨过去问贺瑾秋,“你不是不会被蚊子咬吗?”
沁元简直身处冰火两重天的分界,猛古包里的气氛一触即发,门外两个大代理级——一个孩子,一个逗孩子似的在转移注意力。
“这不是红莲花干的。”沙鲁看着萨满,火光从人群中破碎着穿入他眼底,“我会还你一个真相,所以告诉我——”
萨满盯着沙鲁的目光微微低垂,视线显得格外冷慢,她示意身边捧着画的两个人把画卷卷起,沁元稍稍垫脚,才看清那是一幅苍狼白鹿的图腾画。
“我不招蚊子。”贺瑾秋低声说。
“所以我在你身边也不会被咬。”宗潇心情极佳地拍抚了一下贺瑾秋的肩膀,“你不错。”
画卷“砰”地一声被丢入火堆,黑色的烧痕立刻攀爬而上,燃烧的声音很轻微,但因为夜风寂静,所以没人忽视这个响动。
“你在做什么!”沙鲁的拳头握紧,愤怒在沟壑深邃的粗犷面庞上极为显眼,焰火的影光平添一份压抑的暴躁,“你烧了图腾画——”
萨满在火堆边缓缓地绕着,她视线虚渺,从每个人的脸上慢慢拂过。所有人都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萨满,又在萨满看向自己的时候虔诚地垂下目光。
“是啊……但是有谁反对呢?除了你,沙鲁,背叛了猛古的沙鲁。我们都知道,在你收养邪灵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放弃了你的家园……”
“你在胡说什么,红莲花至今没有做出任何一……”
萨满好像没听见,她用缓慢的话语继续道,“苍狼杀死了白鹿,守护神已然成为邪灵,这就是你带给猛古的灾难。如果你没有收养邪灵,邪灵又如何煽动这从古至今的守护神呢——”
贺瑾秋后知后觉问沁元,“那科考团里有猛古人?”
沁元点点头,“有。”
“你的神力已经消失了,沙鲁。”
萨满像在念什么判决书一样,宗潇摸着耳朵,听得很烦躁,“她不能快一点?”
贺大代理还得哄骗他,“老猛古人说通用语比较吃力。”
“那她说猛古语啊,我又不想听。”
“你的暮时将至,看看你,知道变老是什么样的滋味了吗?”萨满怪怪地笑了两声,“四十年前,你接纳了汉人带来的邪灵,现在,你又把汉人带上了我们的草原……”
宗潇挠完他柔软的红发,似听非听地伸了个懒腰。
沙鲁退开一步,手摁在自己的猛古刀上。
“看见了吗,我可怜的孩子们。”萨满紧紧看着沙鲁,好像她正代表着天神眷顾的慈悲。
所有人都动了,不管是这个猛古包里的人,还是其他关得严严实实的猛古包里的人,宗潇听得一清二楚。
“要打起来了吗?”
贺瑾秋看到宗潇微微睁大的眼睛,因为兴奋,所以眼底有种不正常的雪亮,像是对善恶根本没有任何体会,因而只凭着肾上腺素在确定好坏。
“守护神将对他所守护的一切拔出锋刀,而这就是悲惨的现实——”
宗潇把手上的骨节压得噼啪作响,沁元撤开两步,左右看了看从所有猛古包里走出来的、或悲痛或愤怒的面孔。
火焰在悄声燃烧。
恐惧、愤怒、仇恨、失望,太多斑驳剥离的情绪,像是碎块一样拼命掉落。
“——把叛徒和帮凶的灵魂逐出猛古,我们将以此告慰神灵。”
宗潇咧嘴笑了,酒窝陷出好馥郁的痕迹,眼里的疯劲在夜空下璀璨夺目。
“啊啊啊——!”
在刀枪棍棒袭来的前一秒,贺瑾秋把完全不理解事态的宗潇压肩一盖,拧过他转身就跑。
宗潇没搞清楚情况,发懵地趔趄了两步,才看到沁元已经一个哆嗦蹿得极远——更不用提沙鲁,沙鲁在猛古不知道存在了多久,早习以为常地狂奔出去。
“不打吗?”宗潇偏头看着贺瑾秋。
“不打。”贺瑾秋根本没转头,像是没听到身后密密麻麻跑出来的人在喊打喊杀,“代理不杀普通人。”
接连跑了几个低矮的山头,就完全甩开了那群人。
宗少爷不怎么锻炼,偏偏一身怪物体力,急跑一趟即停即走,没半点喘气。贺大代理自然也不觉得这对心肺功能有什么影响,跟杀传说级魔怪相比,狂奔就像一场没压力的热身。
只有沁元和沙鲁气喘吁吁,沁元是因为代理等级限制的体力,沙鲁是因为神力的消失。
宗潇吃惊又真挚地对沁元道,“原来你这么弱啊?”
沁元弯着腰呼哧带喘,软绵绵用拳头捶了一下宗少爷的大腿。
“为什么那个老巫婆说守护神会变成魔怪啊?这可靠吗?”宗潇绕着沙鲁走了走,“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变成魔怪的吧?”
“……想象。”沁元好半天站起来说道,“多余又没用的想象,有时会污染守护神。”
“想想也知道啊。”宗潇仰了仰下颌示意沁元看沙鲁,“他自己有脑子,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污染。”
沁元点点头,调整了一下状态,“还有一种可能是死气的入侵,分部其实最怀疑是红莲花杀了科考团,苍狼白鹿是被科考团的死气入侵,所以苍狼才杀了白鹿。”
“为什么最怀疑红莲花?”
沁元不敢说话。
宗潇拿鞋尖别她,沁元小声说,“……因为她可能是人魔混血。”
宗少爷一下就看向贺瑾秋,正要说什么的时候,远远听到嘹亮锋利的呼啸声。
月色被云层渐渐埋没,光影显得很不清晰。
海东青的翅膀拍出巨大的声响,然后牢牢抓附在沙鲁臂上。
它转悠着脑袋看了几个人几眼,抖了抖翅膀一副振翅欲飞的样子。
沙鲁放飞了它。
“很近了。”沙鲁道。
月光越来越暗,草尖的一点微茫彻底被云层吞噬,遮天的暗色笼垂而下,天地涣入梦境般的漆黑之中。
冷意攀爬,顺着脚掌、小腿,一点点蔓延而上。
沁元看不清楚,但闻到了那种纯烈、冰冷的气息,所以蹲下来摸了摸地面。
“开灯吗?”宗潇问。
“你看不清楚?”贺瑾秋反问。
“我怕沁元看不清楚。”
沁元摇摇头,“我没事,这里都是雪。”
空气变得很寒冷,吹拂的风煽起一片鸡皮疙瘩。卷来的冷温里,血腥新鲜的气息太过顺滑,一下就湿冷冷地抹进鼻腔。
“走。”沙鲁低沉道。
“你知道?”沁元问他。
“苍狼和白鹿都在这里。”沙鲁叹出一口看不到颜色的白气,“它们守在这里。”
宗潇问贺瑾秋,“这个神话你知道吗?”
贺瑾秋没有回答,他在暗色中的视线不错,这一路长跑,他既没有感觉到那种烦躁的疲劳,也没有被厌倦和死气沉沉的情绪干扰。
在吸收了死气后的愈合期,这是第一次他被迫出任务还体验这么良好。
如果没感觉错误的话——他用右手捏了捏左手手指,今天的血肉应该会脱落殆尽。但很反常,手感是一层微微附骨的软肉,竟然提前开始了愈合。
他瞥向宗潇,内心犹豫而怀疑。
……会是因为宗潇吗?
“你为什么不回答啊?”大少爷被怠慢得皱眉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你问什么?”
“我问你知不知道苍狼白鹿的神话。”
“‘成吉思汗的根祖,是苍天降生的孛儿帖赤那和他的妻子豁埃马阑勒。’,孛儿帖赤那的汉译是苍狼,豁埃马阑勒的汉译是白鹿,所以这句话在明代被译成了:根祖是天生的苍色的狼和惨白的鹿。”
宗潇“嗯?”了一声,“其实守护神的诞生和魔怪的诞生差别也不大吧?”
“嗯,都有后续想象和传说的加工。”
“那为什么魔怪就被认定是坏的啊?”宗潇疑道,“它又不是天生就坏,不是人瞎想害的吗?”
贺瑾秋被这直白不断线的简单逻辑问得怔了一下。
“喂。”宗潇问贺瑾秋,又扭头去问沁元,“你们接委托杀魔怪的理由是魔怪杀人吗?”
沁元在雪地里走得还算稳当,略有踌躇地点了点头。
“可它们本来不用杀人的吧?”
沁元咬了咬嘴唇,看贺瑾秋打定主意不张嘴,只好自己回道,“……你是在意动手的理由吗?”
“不在意啊。”宗潇笑起来,笑得很自在,“都一样,无论是什么,它们活着还是死了,对我来说都没区别。我只是好奇嘛——如果真像沙鲁说的那样,不管是守护神还是那个混血,本来没杀人,但被什么萨满什么逼得情急之下真杀人了,你们会按分部的要求动手吗?”
沙鲁一下循声看向了宗潇,那种震悚的目光像是某种无声的巨响。
宗潇对沙鲁摊了摊手,没心没肺道,“我随便一问啦。”
贺瑾秋静默片刻,才抬脚继续往前走,“不知道。”
宗潇向贺瑾秋撞过去,贺瑾秋挡住了他,宗潇找他眼睛,仿佛抓到贺瑾秋的小辫子一样,得意洋洋地挨着他推推挤挤地走。
“噢噢,你好像不高兴哦?”
“没有。”
“你不高兴也?”
“没有。”
“你……”
贺瑾秋突然看向前方,雪山上几乎看不出一点纯白的痕迹,好像在刚才的某一瞬间就被埋入黑暗里。
宗潇刚要闹他,就被贺瑾秋戴着手套的手掐住脸,脸上冰冰凉地转向前方。
黑暗处,有很浅的一点光亮,偏上,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
沙鲁已经停下了脚步,沁元戒备地摸向腰间,似乎随即就要把枪拔出。
“他从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处走来……”贺瑾秋低语着。
宗潇微微愣神地看着从雪山上慢慢往下走的庞大身影,“那是什么?”
“——是一只巨大的苍色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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