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潇没来国安代前的生活可以说是足不出户。
日与月、山与海、阴阳风雨晦明这六气,从他的出生至今,一切都平平无奇。
这倒不是说世界没有变化,世界天天在变,只是在宗少爷的感知里,万事万物从头到尾都是不变的。
所以他既不会爬山去看日出,也不会在荒原上等一轮满月上中天。
加上宗氏又竭力避免他离开本家,因此除了偶尔的心血来潮外,宗潇可以就这样静静地把时间都熬得老死。
宗少爷对这斑斓的世界没半点好奇,自在又神秘的生活变成了三姓中的一个阎罗传说。
阎罗王回到国安代的时候已过傍晚。此时天边红霞灿烂,蒸如一帘滚火,金红交辉天光招摇,宗潇在夕阳无限好的黄昏,迎风跃入万应塔的豁口。
万应塔内整圈整圈盘绕的阶梯边,廊柱雕梁画栋,一半嵌在墙里。
打破万应塔前满目都是朱红的封闭颜色,现在黄昏的明光投入其间,才看到玛瑙色的廊柱上勾勾描描好多鎏金,经日光一映那是光辉大亮,美不胜收。
但这些都不入宗少爷的眼。
刚要大呼小叫的宗潇骤然闭了嘴,一副此等时机千载难得,错过还得再等一万年的表情。
他鬼鬼祟祟走到贺瑾秋身边,贺瑾秋靠坐在廊柱的背光一侧,呼吸均匀,正在补觉。
美男入梦赏心悦目,但宗潇哪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登时出手迅疾如雷,直截把贺瑾秋的绑眼粗鲁拽起,看到贺瑾秋阖着的狭长眼睛。
这时他才多了几分观赏的乐趣。
宗潇知道贺瑾秋长得好看,而且好看得还不一般。
虽然眼睛绑着,但那鼻梁那嘴唇那轮廓一看就很受老天的偏爱,只是看不到眼睛,就万一毁在眼睛呢?
他杞人忧天替贺瑾秋忧虑了几秒,下决心等贺瑾秋睡了要来破解谜团。
现在贺瑾秋总算睡了,宗潇一击得手,贺瑾秋也醒了。
闭着眼睛的时候,贺瑾秋给人一种利刃封匣的葆光感,即便在睡梦里也蕴着化不尽的微弱煞气,让人不由有种敬而远之不要招惹的心理。
现在睁开眼了,宗潇一张嘴“哇”得老大,紧紧盯着贺瑾秋的眼睛生怕他把绸缎抢回去又遮起来。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有如刀锋血腥袭来,殷红得通透,甚至安静得死寂,被贺瑾秋看到的一瞬间好像已经浸没于将死的漆黑中。
但宗潇觉得这比满室的玛瑙色好看得多,因为纯度太高,趋近了他视觉意义上的至臻完美,他隔着玻璃一样观摩着贺瑾秋的眼睛,满眼都是状况外的亮丽星星。
收不住的烈焰似乎从心口冲下全身,被侵犯**,被侮辱,被嘲弄、讥笑——他猛地伸手抓向刀柄,不再有人敢僭越的红线和雷区,贺瑾秋在这一刻是真的——
“你眼睛真好看!”
宗潇诚心诚意地认真指出,像是没有感觉到那浓郁到惊心的杀意——他当然不是没有感觉,他把它当春日里无害的蝴蝶,摆摆手轻轻扇开了,
“你为什么要绑着眼睛?”
你眼睛真好看?
宗潇和他都在背光的地方,眼前的玉脸荧荧自生辉,却好像同时有几张脸在宗潇的面前掩来掩去,致使贺瑾秋看不清楚。
他并不舒服,但别无选择。
某一日突如其来的眼瞳变色,在斥责、鞭笞声里他跑回家,母亲惊呼着捂住他的眼睛,像盖去她的噩梦一样,泪水碎在贺瑾秋面上。
“快挡起来,快挡起来——”
沈家要招纳他,要他清清白白的身份,要他眼底的秘密,他解下漆黑的绸缎,满堂寂静。
他像是庞然的怪物,周遭爆发的全是蝼蚁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变得越来越大——又像是卑小的埃和虫,身旁都是踏来踏去的巨足,只稍一个错,他就被碾成肉泥,散成尘土。
一双人魔混血的眼睛是一场悲哀的羞辱,既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干嘛一脸要杀人的表情?”宗潇蹲下来,两手往中间一靠,托着脸颊和下巴,“你觉得不好看?”
贺瑾秋和宗潇对视片刻,伸手向他要,“拿来。”
宗潇原地起蹦,背着手倒退两步。
“不要,那么好看。”宗潇歪头歪脑看了他一会,对贺瑾秋说是阴沉又没那么阴沉的脸色很不害怕,“你不让别人看至少我们单独在的时候可以看看啊。”
“谁跟你我们。”贺瑾秋起身朝宗潇走过来,宗潇边翻白眼边跟他保持距离,贺瑾秋看他那样都有点气乐了,“我们什么关系我得给你看?”
宗潇作大吃一惊状,“我们啊!”手指在彼此之间比划好几个来回,“我们啊!”
“我们什么关系?”
“就——就那种呗……”
贺瑾秋一个箭步上前,宗潇连蹦带跳一个狠蹿,“等等等等,看个东西。”
宗潇一直背着的左手终于从背后拿出来。
“送你。”宗潇说。
一团软绵绵、半化了的粉红棉花糖。
“你说要红色的。”
贺瑾秋抬起眼睛,发觉宗潇是特别认真的,粉色的汁水顺杆子滚下来,黏到他白白的手背上。
“给你。”宗潇往前递了递,但人是不往前靠的,怕贺瑾秋近了要抢那绸缎,所以姿势跟迎宾似的,还冲贺瑾秋摇了一下糖杆,“你拿呀。”
“你别动。”
“我没动。”
“你退什么?”
“我……”宗潇忽地闪到贺瑾秋眼前,打了贺瑾秋个措手不及,他速度奇快无比,把黏糊糊的杆往贺瑾秋手里一交,再把甜甜的糖水抹到贺瑾秋脸上。
贺瑾秋扑出去的动作太猛,吓得宗潇连个顿都不打,脚底抹油一下子风遁吹得好远,高兴得大笑起来,“惊喜不惊喜,意外不——”
他的声音倏然停止,像是卡壳一样,笑是还在笑,因为笑容没有消失,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动作也静止了。
贺瑾秋也全然静滞住了,他看着豁口上站着的人影。
人影的手摁在宗潇脑袋上,因为背光,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冷成完完全全的黑影。
她一步跳了下来。
“初次见面。”百里剑英拍了拍宗潇的脸颊,个子是没宗潇高,但恐怖的感觉却比宗潇多出好几个层次,仿佛死气都化成滴水,一步一掉那样。
“我是大代理百里剑英。”
拍宗潇脸颊的手是义体机械掌,没有任何皮肤装饰,干脆又冰冷。
她仔仔细细在宗潇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打量片刻,视线清晰,丝毫没有初次见到那张皮时该有的讶异表情——“你就是宗潇?”
宗潇觉得自己在百里剑英面前跟个善人似的。
“给贺代理找麻烦的,就是你吗?”
宗潇还汪汪睁着眼看百里剑英,他盯准百里时有种很邪乎的亮,贺瑾秋一眼就能看出他那正估摸着的表情——百里剑英等着宗潇说话,宗潇被她掐着的半边脸紧了起来,才油嘴滑舌道,“可是可不是……”
捏的力道骤然加紧,宗潇嗷嗥着应道,“是是是是是——”
他倒是想反抗,但这不是玩笑,她指关节才刚掐起来,宗潇就感觉脸要给硬生生攥碎了!
百里剑英松开手,宗潇连倒了几步去找贺瑾秋,却发现贺瑾秋已闪到老远之老远,在那边事不关己地吃棉花糖。
他还要往贺瑾秋那边溜,百里剑英一句“站着”,就迫使他才斜出去的身体在地上生了根。
动是不敢动了,嘴巴还很厉害,“干什么!”理直气壮得跟什么似的。
这个女人。宗潇第一次遇到这样说不清楚的人,她不像人,但确实是人,死在她手里的魔怪留下无数怨戾和哀鸣,经久不散地附着在她身上。
如果硬要比的话,虽然感觉贺瑾秋实力上不会输给她,但她的恐怖就在于她的心志,几如不会屈折的刀头,对视时就一目了然——
宗潇觉察不到贺瑾秋能动手要自己的命,但却百分之一百肯定,只要这女人想,自己一定是绝无活路。
百里剑英没有理会宗潇的虚张声势,以及在自己身上忽闪着寻找破绽的眼睛,她侧过身,冰冷地开了口,“接下来我会监督你和宗潇的所有委托,考核不合格——”她盯着贺瑾秋,“我会上报取消你的带徒资格,谁来求情都没用。”
贺瑾秋知道她说的是沈家,别人对沈家这些事都是背地里指点,只有百里剑英向来不肯饶恕。
管他是哪家的人,事情做错了贺大代理这张脸她一样打。
“谁来求情呀?”状况外又张嘴。
贺瑾秋在静默中和百里剑英对视着,百里的表情天塌了都不会变,他贺瑾秋今天要是装聋作哑不应下来,后续活动百里剑英就不可能展开。
见没人理他,宗潇眼珠子转了一圈,表情上那种耐不住要没事找事的样又摆出来了。
“……好。”
百里剑英从善如流看了一下时间,好像刚才就没威胁过贺瑾秋,“我已经给你们买票了,半小时内收拾好,没要带的现在就出发。”
“你不会……”贺瑾秋皱眉提问,被百里剑英干脆打断。
“就是那样。”百里剑英道,“4 级魔怪,从霓虹海出现后已经进入公海区域了,不确定会游荡到哪里,这些霓虹人……我是上一个委托提早完成才偶然发现的,吴闻本来想上报看世安代怎么委派,但我让他先不要说。”
贺瑾秋听得眉头紧皱,顶级魔怪一般要正式上岗才有可能接触,而且一定要确认自己的所属分级是大代理等级才会接到4级委托。
预备大代理接到4级委托的可能也是有的,非预备大代理的普通代理如果接到4级委托,那就一定是人手不够且危机四伏的情况了。
宗潇别说是普通代理了,现在才是个学徒。
“你不会是在担心他吧?”百里剑英冷冷的眼睛扬起来。
贺瑾秋看着她,明确道,“他甚至都算不上是转正的学徒。”
“怎么。”百里剑英的语调依旧相当漠然,显然是对宗潇的那些传闻一清二楚,“宗家的少爷,连4级都解决不掉的话,那真是命。”
宗潇看他们没搭理自己,暂时又没从百里剑英身上找到好下手处,早全然忘我地溜达开了,倚在豁口边吹风,吹得眼睛眯眯的,翘着嘴角,浅浅陷下去两个酒窝。
非常事件外。
“你有什么要收拾的?”百里剑英问。
贺瑾秋皱着眉微微摇头。
“你绑眼睛的带子不拿了?”
“在宗潇手上。”
百里剑英那冰山脸孔才微微一动,眉头挑起来。
贺瑾秋没有因此说话,倒是百里剑英用那种审视的目光,非常领导式的,上下多看了贺瑾秋两眼后,才没表情地转去找宗潇。
她看宗潇正惬意地哼哼吹风呢,伸手,“拿过来。”
宗潇摇头晃脑在那里忘我,哪里会把百里剑英放眼里。
百里剑英一后脑勺扇过去,“拿过来。”
宗潇怕百里剑英那是有一时没一时的,现在习惯了,又皮痒,不想听的又听不见了。所以这巴掌没把宗潇扇害怕,反倒激起他的邪性来了,他睁大那双嗡嗡亮的疯眼睛——“活腻了?你打老——”
“哐!!!”
石块稀碎的声音滚了一地,万应塔又从上往下虚虚地落灰。
百里剑英施施然收回脚。
宗潇深陷在墙体内,静了一下,接着猛弯下来呕了一口,这一口差点把胃呕出来,直起身的时候整张脸都是懵的,眼边嘴边都挂着水,被他迷迷糊糊擦了。
百里剑英是挺意外的,她最烦这些刺头,收拾起来来眼都不带眨的,但就算体质再好这一脚下来也该见点血的。但人宗潇就是干呕一下,又没事人似的,揉着肚子从墙上挣扎下来了,撅着个举到天上去的嘴巴不敢吭声。
他老老实实把黑色的绸缎还给贺瑾秋,一脸不高兴,但没有敢闹脾气的迹象。模样怪可怜,委委屈屈的,跟贺瑾秋往自己身上比,让他弄弄灰。
“脏死了。”宗潇小小声讲话。
贺瑾秋看他口齿白白的,确实没受什么内伤。
“磨蹭什么。”
宗潇回头看了百里剑英一眼,眼睛又大又亮,不知道想了什么,又垂着眼睛转回来,说话好简单,“没有。”
百里剑英颔首,转身从豁口就要翻出去,宗潇也不敢弄衣服了,灰头土脸撇着眼睛跟着。
走到一半,大少爷闷声闷气问,“是去哪啦?”
百里剑英一个魔鬼回头,宗潇被贺瑾秋一把拽住,不许他问。
“走。”贺瑾秋对百里剑英道,“我来和他说。”
“去哪啊,我哪知道啊?”宗潇只敢对着贺瑾秋撒气,“老子又没听!”
“去星国和霓虹国之间的公海。”贺瑾秋对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这行为已经习惯多了,再加上宗潇这一脸灰一身脏的,他跟这正一身不痛快的人也生气不起来,“有4 级魔怪等着要处理。”
“哪来的啊?”
“详细的百里还没说,霓虹那边发现的魔怪,百里准备要解决掉。”
“不想去了。”
“为什么?”贺瑾秋明知故问,“你不是吵了好几天要做委托。”
“不想去了。”
“肚子疼?”
“嗯。”宗潇大剌剌抓贺瑾秋的手,摁到自己肚子上,“肚子破了。”
贺瑾秋动了机关一样弹着把手抽回来,“……胡说八道。”
宗潇还在那边摸肚子,边拿嘴巴举着天,“那魔怪叫什么啊?”
“世安代命名它为‘克拉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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