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炉香袅袅，佣人跪坐着，沾燃的草叶发出很微末的噼啪声，宗泫仁挥手，佣人叩身而退。
屏风上倒映着三个人的影子，等佣人轻轻带上门，这里就唯独留下安静的吸烟声，循环的活水从龙口哗下，震起凝寂的声响。
傍晚。
“大哥。”最后是宗泫和先开的口，“我和三弟都觉得贺瑾秋不能留。”
宗泫仁默默无语地抽着烟，视线依然平直地望着落下的夕色。
宗泫义紧在宗泫和的屁股后面，“他是沈家越来越大的牌面，国安代就两个大代理，三姓里的唯一一个还出自沈家——”
烟斗从唇边移开，宗泫仁的手腕微微倾斜了一下。
宗泫义闭起了嘴巴。
“如果能用的话，他很有用。”半晌之后，宗泫仁才开始说话。
宗泫和犹疑不定地吞吐了一下，小声问，“可是单单只是他的母亲和妹妹——三姓鼎立已经这么久了，有必要为他挑起争端吗？”
宗泫仁微微地笑了一下，面上的褶皱在光阴中显出深刻的痕迹。
“那么，”他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问道，“你想怎么杀死他？”
“让宗潇试试。”宗泫义毫不犹豫道。
“让宗潇试试……”宗泫仁慢慢品味一样重复，“他要不论代价治好沈家大代理的妹妹，把沈家大代理带进七十二魔禁——万一贺瑾秋对宗潇而言非常重要，你的提议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什么样的后果？宗泫义后知后觉。
宗潇，因为让刺客无功而不返，尚未露面就威震三姓，甚至在宗家的本家都被供奉作阎王。
淑姨，一个仆从，她的女儿尚且都能让宗潇把林家少爷被碾得灰飞烟灭，这样的人，要是动到他现在所兴趣的点，后果是什么？
宗泫和的姿势僵硬起来，“大哥，如果……”
“嗯？”
“让血老奴去试试，他不是最忌讳这种混血——”
宗泫仁微笑着看了宗泫和一眼，表情漫不经心而相当阴暗，“知我者莫若泫和啊……泫义，听明白了？”
宗泫义目光聚焦着稍稍放空，几秒后突然抬起眼睛。
“……听说宗潇和贺代理形影不离，血老奴这么忠诚的一个老人，为了杀死蛊惑少爷的混血杂种，趁他不在，和宗潇挑明了原因交手——如果无所谓，我们就让宗潇动手。如果有所谓，那么血老奴就是真死在宗潇手里，宗潇也无法怪罪到宗家上……”
“嗯。”宗泫仁看不出态度地缓缓点头，“就是如此。”
-
吴闻在办公室里撑着办公桌站着，背后看来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端着杯清茶，在跟自己座位里的麻雀说话。
贺瑾秋是被吴闻打电话叫来了。
昨晚回到国安代就马上报备录入信息，安顿夏天，忙得很晚。早晨本来没委托想多睡一下，奈何大早晨就被吴闻催过来。
向来晚起就有空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宗潇毫无疑问穿着拖鞋睡衣，一路睡眼朦胧困得哈欠连天。
“这不是西装控的办公室吗？”宗潇没睡饱就刺挠挠地到处找茬，他伸手把原身状态下的金蓉从办公椅里逮出来，抱在怀里往沙发上一倒，开始搓圆捏扁。
“是啊。”金蓉被揉得讲不清话，“我又不是……抱枕。”
“大鸟儿你怎么就升职成执行理事了？”宗潇胡乱揉着她一身滑滑软软的麻雀毛，抱着真抱枕一样瘫坐着闭上眼，“西装控升职成你秘书了？”
“才不是。”金蓉想挣扎出来，但被宗潇勒得死紧，最后干脆认命地把翅膀一摊不动了，“吴理事在跟我说俄洛斯地下拍卖的事。”
“俄洛斯地下拍卖？”贺瑾秋看向吴闻，“这不是面向俄洛斯内部的吗？我们今年要去？”
“是俄洛斯大代理那边联系我的。”吴闻耸肩道，“很奇怪吧，不过阿列克斯基解释说是在拍卖品中看到了那种石头。”
“像我眼睛的那种？”宗潇搓着麻雀的毛肚子问。
“对，他还把资料拍过来了。”
吴闻把打印稿拿给贺瑾秋看，贺瑾秋走过来跟宗潇一起看。
“一些稀有的法器，西铂利亚的神秘产出，收藏家拿出来的藏品，都没什么特别，不过就是有这箱石头。”
“阿列克斯基知道是什么吗？”
吴闻摇摇头，“他说不知道，不过既然我们也有发现，干脆我们也去看看。”
“别国的大代理呢？”贺瑾秋问。
“都联系了，不过最近都挺忙的，不确定谁会去。”
“啊？”宗潇抓着金蓉的翅膀玩，“为什么啊？我也没觉得我们特别忙啊？”
“那是因为我们的治安好。”金蓉转过毛绒绒的脑袋，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宗潇，“别的国家不像我们对魔怪这么严防死守——还有就是霓虹万魔窟的魔怪出逃了，现在都在检查边境线的情况。”
“那我们不检查吗？”宗潇挠了挠金蓉的下巴。
“检查，百里代理去了。”吴闻回答道。
“女魔头真是闲不住。”
金蓉拍他，“人家这是敬业！”
“去相西玩的时候也没见你们俩想回来啊？”宗潇捧着金蓉嘲笑起来。
吴闻自知理亏。
贺瑾秋没掩饰笑意，就直接微笑着问吴闻，“所以这次我跟宗潇过去？”
“嗯。”吴闻颔首，“今明两天你看哪天方便就出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宗潇笑完他们就飘了，开始拿吴闻贴在桌上的符箓研究，在金蓉的麻雀脑袋正中贴了一个。
“你们在七十二魔禁的这一周内霓虹发生了一件事。”吴闻示意金蓉起来上班，金蓉从宗潇的怀里钻出来，“砰！”地一下撞上了桌子。
吴闻赶紧过来把她脑袋上的符箓揭了。
大麻雀捂着脑袋嘤嘤啜泣。
“这什么啊？”宗潇好奇得精神起来了，坐得挺直。
“小鬼符。”吴闻挥了挥，把半干的小鬼符放回桌上，“倒小霉的。”
“给我几张呗。”
吴闻一般是不给别人符咒的，不过这位爷是宗潇，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干得彻底的给他，“只要带在身上就行，没必要贴得很明显。”
“行。”宗潇高兴地一收，才聚精会神道，“你说吧。”
……敢情是得贿赂了才肯听啊。
“万魔窟那边的事惊动了霓虹的高层，高层最近上报世安代要再批一个大代理，而且应该是能通过的。”
“我见过？”贺瑾秋微微皱着眉问。
“没有，谁都没有。”吴闻道，“我和金蓉查半天了，一点资讯都没有，像是凭空诞生的。”
宗潇嗤笑一声，随口胡诌，“不会也是沉睡几年叫起来的吧？”
吴闻和金蓉齐齐看着他。金蓉点开了投影，只有很隐约的监控能看出是正在走进世安代的身影。
“女性，身材大概在一米六到一米七之间，因为这边的监控有削弱效果所以不太清楚……而且确实是在休眠后唤醒的，是霓虹的人造人。”
很鲜明的是这个人绑着好长双马尾的后脑勺，樱花粉的头发，戴着降噪耳机，穿一件镭射夹克。
“正脸呢？”贺瑾秋问。
“没有拍到。”
“是不是很二次元？”金蓉站在办公桌上问。
“什么是二次元？”宗少爷问。
金蓉揣起翅膀，“就是……反正看着跟我们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她叫什么名字？”贺瑾秋看向吴闻，表情显然变得严肃起来。
图片切换了一页，是一张扫描的文件，上面用霓虹字填得很清楚。
“樱井莲。”
-
“这份报告书为什么会做成这种鬼样！”
被撕碎的纸页从半空飘落，洋洋洒洒落在青坊主，及他所属的团队成员面前。
“你们都是一群猪脑吗？算！算不对！连字体都敢给我写这种莫名其妙的——检查也检查不出来！真的还想干吗！”
青坊主的组长脸孔涨得深红，不断道歉道，“对不起，都是我们的失误……”
奇怪的是，那些轻易可见的错误竟然被他和他的上级漏掉了。
怎么会这样呢？就好像完全对错误视而不见，以至于现在是损失已经开始发酵，所有人才发现原文件有这么大的纰漏——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快到下班点了。
青坊主慢慢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又慢慢垂下眼睛，差14秒。
14，13，12。
…
3，2，1。
老板的辱骂声不绝于耳，他拍案，嘶吼着亏损由谁补上，组长汗流浃背地道歉、然后道歉，简直都快哭出来了。
青坊主转过身，无声的脚步正在离开，他拉开门，像是空气汇入空气，在下班的人群里挤电梯，和不同层的职员一同离开。
青坊主不爱说话。
但不代表他不会思考。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管是那份错误的文件也好，即便他是始作俑者，不过没人会注意到，连累了许多人倒霉还能全身而退的千年老妖不由得想：
错在哪了呢？
挤这种，电梯。快60层，他在48层。
近来总结生活经验，虽然是为了下班，不过上升的时候就要先进去，否则六十层下来真是座无虚席——但这好像也是所有人的经验之谈，所以48层一开，然后是49，再50。
最终登顶，已经有点喘不进气。
然后开始了，一层一停，有良心的人说等下一趟吧，没良心的继续挤，直到超重警报开始响。
变化于是就发生了，一层一停，然后警报响了，人退出去，安静，又下一层。
“滴，滴，滴，滴。”
出电梯的时候青坊主的西装已经完全湿透了，背后那些潮水一样把他推出的人大步流星离开，而他还在原地头晕眼花的时候，青坊主盯着地面，想了很多。
为什么，选择来星国。
霓虹的妖怪很多。
妖怪、魔怪，差不多，反正，所有妖魔鬼怪的终极目的，似乎都是想拥有人身，人类是**的巅峰，穷极奢华的象征。成为人的妖怪，法力无边，成为主宰世界法则的新神——向来如此。
难道时过境迁之后，这个亘古的规则已经变了吗？
在这么狭小密闭的空间内，这些人如此匆忙从容地来往，而他一个修成大道的妖怪却力不从心。
只要他想，弹指间这些人都会消失。
然而他们如同漏网中的鱼一样快速消失了，只有法力无边的青坊主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仰头的话，黯淡下来的天光，玻璃闪烁的大厦，尚海。
天空从未如此高远。
玉藻前和他是差不多的，他们的首选地都是星国，一是这里熟悉，二，这里和霓虹最相似。
信息匮乏的两大传说妖怪在电视前默默无言时，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的边境线再容不得随意进出，排查加严，由不得他们露出一点术法。
玉藻前上班，为了钱，青坊主上班，为了钱，钱供给夫人生活、读书学习，等夫人再大一些，适应一些，就要送进星国的国安代里。
倘使夫人不能安全，他们就真的没有空闲抽手去复活主君。
他们曾经叱咤风云，让霓虹的阴阳师闻风丧胆。
如今。
青坊主走到平民的住宅区里，慢腾腾地走上楼梯，声控的白炽灯亮起，小广告贴在墙上，又被撕掉一半。
……他们，真的要把主君复活在这样一个，惨无人道、流离失所的时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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