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学时间,七岁的许秋池怀里抱着小红花与奖状,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她将怀里的东西整齐地放在厅堂的麻将桌上,又放下书包,跑去厨房拿起瓷碗为自己打了一碗水。
放下沾水的碗,许秋池看着空荡荡的木桌,垂着眼,锁好门窗,又回了厅堂。
站了一会,她从门后找出一个小板凳,拿着奖状与小红花坐在了大门口。
一辆小三轮从家门口的小路驶过,劣质喇叭不断重复着富有腔调的广告词——“卖汤圆米酒咯,好七滴汤圆米酒喽!”
许秋池猛地抬起头,张着嘴,想要叫唤一声,却又想起只剩自己的家,便闭了嘴,只看着三轮开出一小段距离,又被隔壁突然响起的一声叫唤拦下。
“诶诶诶,小声儿,快去买十块钱的汤圆米酒来!”
女人的声音嘹亮大气,不待她指使的那人出现,本就开的慢悠悠的三轮车师傅便停下了车。
一名男孩从大门走出,手里捏着十元纸币。
老师傅接过钱,熟练地关上喇叭下车,再用塑料袋装了汤圆团和米酒,又迅速将袋子递给男孩,便开着三轮车慢悠悠地走了。
富有腔调的广告再次响起——
“卖汤圆米酒喽——”
男孩提着袋子,一转头,看到了隔壁门口坐着的许秋池。
他提着东西走过去,问:“今天放这么早?”
许秋池点点头。
“哥哥,你……今天没去上学吗?”
齐声撇撇嘴,道:“不去。”
女孩捏着小红花,没说话。
齐声将人一提,带着往家里走,“去吃饭,特意买的汤圆米酒。”
许秋池看着汤圆团,露出笑来,“哥哥,我要捏汤圆!”
齐声看她一眼,想要拒绝,“你捏的汤圆丑死了。”
许秋池眉眼一压,唇角一瞥,眼里就泛起泪光。
齐声没法,又道:“给你捏,给你捏。好看的给你吃,丑的给我爸吃。”
待汤圆煮熟,齐声握着汤匙,在锅里一顿精挑细选,盛出一碗又大又圆的汤圆摆在许秋池面前。之后又是一阵精挑细选,一碗奇形怪状歪七扭八的汤圆被摆在了其父面前。
齐闵升看着面前这碗汤圆,停顿了一下,起身往锅里看过去。
锅里剩的汤圆不多,都是些个大圆润的,光是看上去就叫人食欲满满的。
于是他也没说什么,坐回去吃自己那碗与众不同的汤圆,吃着还不忘说一句,“这汤圆谁做的,长的特别别致,吃起来特别香!”
埋头吃汤圆的许秋池一抬头,眼里真切之情流转,“真的吗,叔叔?”
“那还能骗你不成?”齐闵升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汤圆去添了饭。
许秋池碗里的汤圆还剩一大半。她看了眼吃饭的齐叔叔,不好意思打扰人家,便扯着身旁人的衣服。
齐声看过去,问:“怎么了?”
“爸爸妈妈今天……不回来了吗?”
齐声翻了个白眼,道:“嗯,不回来了。说什么抽不出身,过些天再回来。”
齐闵升等齐声说完,才教训道:“小声,不能这么说叔叔阿姨,没礼貌!”
说完,又对许秋池露一抹温和的笑,“好像是说你弟弟情况不好,在医院观察几天。”
许秋池想了会,双手比在胸前,比出一个苹果的大小,“弟弟他……是不是只有这么大点?”
齐声看着,唇角微微上扬,“不,那还得大点。”
齐闵升也是一笑,吩咐道:“快去叫你妈来,过会饭菜要凉了。”
齐声只道:“准是又去哪听八卦了,过会在饭菜凉之前会回来的。”
用过饭,许秋池又坐在了门口那个小板凳上。
齐声无所事事,搬了个大点的板凳坐在旁边。
“要不要去散步?”齐声问。
许秋池将手上的奖状和小红花递了过去。齐声接在手上,捏了下毛茸茸的小红花,然后看向奖状——
恭喜许秋池同学在“舞出青春,快乐成长”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特发此奖以资鼓励。
“许、秋、池、同、学。”
七岁大的许秋池小朋友坐直了身体,回一声,“在!”
“很厉害。”
许秋池笑一声,露出两颗小虎牙,然后她指着那朵花,很大方地说:“送给你!”
“这么慷慨?”
“嗯!”
“谢谢啊。”齐声收起小红花,将奖状还给人小孩,“下次我拿了奖也送你。”
许秋池歪了歪头,“拿……奖?”
齐声轻轻嗯了声,“过两天我回学校。”
“那你……这些天为什么不去学校呀?”
齐声啧了一声,道:“大人的事你少管。”
许秋池对他做了个鬼脸,“略,你才不是大人呢!”
“那也比你大。”齐声说完,又问,“你明天应该不会提前放学了吧?”
“今天说是学校要停电,明天就修好了。”许秋池低着头,看从自己脚边排排经过的蚂蚁。
“我去接你。”
“有校车。”
“你肯定又是自己溜回来。”齐声说完,站起身,许秋池也紧跟着离开板凳站起来,与他四目相对。
“走吧,给你老师报平安。”
“还要录背诗视频!”许秋池叮嘱。
“是是是。”齐声笑着应下,拉着人往家里走。
许秋池再次见到她家人,是在三天后。齐声接她放学回来的路上,正好碰见了她上街买菜的爸爸。
而她回家后,看到那张很早之前就摆在家中但一只空荡荡的婴儿床里多了一个小小的人儿。
“妈妈!”许秋池冲过去轻轻抱上婴儿床旁边的女人。
朴瑾慧露出笑,轻揉许秋池的头发,然后抱了又抱,才将人放开。
“小池,快看,这是你弟弟。”
许秋池伸出手,去碰那小小的婴儿。
“妈妈,弟弟好小啊。”
“是。”朴瑾慧止不住地笑,“当初妈妈生你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小。”
“我才没有这么小呢!”许秋池一点也不信她妈妈说的话,“我可是顶天立地的小孩!”
朴瑾慧又是一声笑,捏着许秋池的脸蛋,软乎乎的。
“好好好,我们小池是女英雄,厉害着呢。”
许秋池晃着婴儿床,先是看看弟弟,再是看看笑容满面妈妈,嘟了嘟嘴,没有拿出自己的奖状。
许秋池的父母回来后没多久,齐声就回了学校。但齐声比许秋池大上两岁,放学的时间也比她晚了半个小时。
齐声同往常一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着深蓝色的书包下楼,然后在校车前排队。
他手里拿着一本漫画书,是打算在车上看的。
不过齐声往校门口一瞥,瞥到了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许秋池。
齐声将漫画书收进书包,同老师说了几句话,转身往校门口走。
许秋池背着书包蹲在校门口,在看到齐声往她这边走时,瞬间站了起来。
“又不坐车?”齐声问她。
许秋池撇撇嘴,踢飞脚边碎石,“不想坐车。”
“也不回去?”
“等你啊。”
“你是不是不想回去?”
“没有。”许秋池又是一脚,踢飞了好几颗小石子。
“奖状给你妈妈看了吗?”齐声拉着她走上回家的路。
“没有。”许秋池低着头,看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妈妈她不喜欢我跳舞。”
“我不信你能老实在这蹲半个小时。”
“我找了个没有人的地方跳老师课上新教的动作。老师说,过些天会有新的活动。”
“可是我没那么多考试可以参加。”
“嘿嘿,那欠着。”
途径一个小卖部,齐声停了下来,从口袋里翻出两个硬币买了两根青苹果口味的棒棒糖。
许秋池非常开心地接过,吃着糖,也不理齐声了。
又是走了好一段路,齐声说:“走回去要四十多分钟,坐车只要十几分钟。”
“不坐。”
“那让你妈妈别交车费了。”
“你陪我走?”
“我载你。”
“你弟弟怎么样了?”
“有爸爸妈妈照顾着。”
齐声叹了口气,又道:“来我家玩,我妈给你留了吃的。”
“是什么?!”
“自己猜。”
许秋池:“……你把小红花还给我!”
“不给。”
今天,许秋池隔壁的一户人家搭起了红色的舞台,人来人往间,好不热闹。
许秋池搬着小板凳坐在台下,看有人上了台,拿着话筒,唱着歌。
然后她妈妈来找她,被人搭话后便顺着坐下,吃着瓜子,聊起了八卦。
不知是谁说了句“瑾慧啊,我记得你家姑娘不是会跳舞吗?”
然后又有人附和,“对对,我家孩子回去了和我说,你家姑娘跳舞还得了奖呢,第一名,老师都夸她跳的好看。”
“哎呦,小孩子闹着玩的。不说了不说了,来,我点首歌。”
许秋池懵懵懂懂地听着,垂下眼,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会,她将自己的小板凳搬回家,在一个抽屉里翻出自己的奖状,盯着看了会,拿着这张纸去了后门。
推开门时,一阵白烟铺面而来,许秋池看过去,只见几口大锅被架在隔壁家的后门,来来往往的很多人。
许秋池捏着奖状走过去,有个大姨看见她了,给了她一碗米汤,然后指了个方向。
齐声正坐在大姨指着的方向安静地喝米汤。
许秋池便也坐了过去。
齐声瞥一眼小孩手里拿着的奖状,问她:“怎么,又拿出来炫耀?”
许秋池随意将奖状揉做一团塞进口袋里,“今天是……有人过生日吗?”
齐声沉默片刻,有些匪夷所思地问:“门口立的那么大个喜结良缘的牌子你没看到吗?”
许秋池撇撇嘴,将口袋里的纸团摸出来狠狠砸向齐声。
齐声捡起那团纸,小心收进自己的口袋。
“齐声,你教我。”
“教你什么?”
许秋池鼓着脸,颇有些无语,“你成绩好,你教我。”
“叫哥哥。”
许秋池又是瞪他一眼,“我们都这么熟了!”
“那我也不能白教啊……”齐声眉眼一弯,笑着说,“你教我跳舞吧?”
“你学什么跳舞啊……我跳的和你跳的又不一样。”
“我最近看的书上有个很喜欢的角色,他很会跳舞呢。”
“那行吧。”许秋池喝完米汤,捧着塑料碗,扭捏一阵,说,“不许反悔啊。”
“嗯……我可讲信用了。”
“嘁,胡说,你答应给我看的书还没给我。”
“这不是我还没看完……”
“你一个月前就是这么说的。”
“好了闭嘴!”
日过林梢,前厅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许秋池和齐声正蹲在铁锅前,等待着被他们扔进火堆中的红薯。
一名中年妇女来了后厨,看着他们,给了一把糖果,道:“快去前面呆着去。”
许秋池不舍地看着火炉。
一旁炒菜的阿姨听着,笑了一声,说:“劝了好几次了,非要等着红薯熟咯。”
那女人便也是笑了声,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又离开了。
前厅的方向又想起几声炮响,许秋池问:“是新娘新郎来了吗?”
“应该是的。”齐声盯着火堆中的红薯。
“我之前有在家里发现我妈妈和爸爸的结婚照,妈妈很漂亮。”
“是。”齐声的眼睛依然盯着火堆里的红薯,“我妈对他们的结婚照特别满意,当初裱了好几个相框摆家里,又因为我太闹腾给收起来了。”
“齐声,我们去前面吧。”
“我盯着红薯,你注意安全。”
许秋池略做平衡便扭头溜去了前厅。她挤过人群,走上几步,又挤到一处站了很多人的地方。
大人们看到她稍微往旁边走了几步,为她空出位置来。许秋池就这样在大人们的谦让中站到了最前面。
她看到了房间里打扮精致的新娘,金色的发饰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轻轻晃动,红色的婚服很灵动地勾勒出她的曼妙身姿,而最好看的是那一双眼睛,笑起来,便让人也打心底觉着高兴。
周围模糊的交谈声似乎越来越远了,直到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头顶,许秋池抬头看,发现是她的妈妈。
朴瑾惠手里提着一盒糖,她轻笑一声,将纸袋给了许秋池。
“妈妈。”
在朴瑾惠弯腰时,许秋池喊了一声。
“那个姐姐好漂亮啊。”许秋池说。
朴瑾慧捏着许秋池的脸,笑着说:“等小池出嫁的时候,也是这般漂亮。”
今年许秋池结束了高考。
而齐声还因为期末周被困在校。
这些年间,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往城镇里搬,朴瑾惠和许志贤算是两个老顽固,在外面买了房子,却仍是要留在村里住。
正好许秋池高中毕业,朴瑾惠便带着她从镇里搬回村上过暑假,许志贤则还留在镇上教书。
高考结束的当天晚上,许秋池回到老家后连饭也没吃倒头就睡,半夜醒来摸了摸肚子,溜进后厨给自己弄了点宵夜。
这是许秋池放假在家的第十天。
她拿着钓竿来到村里有名的池塘,挂了饵,放了钩,又拿起手机打开相机一顿乱拍。
摄像头对准了一间破旧小屋,许秋池记得她小时候总是和齐声溜到那儿去烤红薯,然后有一次不小心把屋子烧了,给街坊邻居吓得魂飞魄散。
而现在,那间小屋变得愈发破旧,等到冬天时也再遮不住积雪,怕是不能去那儿烤红薯了。
不过在那堆雪人倒是也不错。
镜头转动,秸秆林立的田地里突兀地站着一只穿着各色衣服的稻草人。
许秋池一弯唇,将镜头放大,对准那只有些年头的稻草人,随后又拉回镜头,牌起了身前的池塘。
之后她结束拍摄,将视频发给了齐声。
那边很快回复——
齐声:我还在苦命地复习。
许秋池点开键盘,一句话还没打完,那边又发来消息。
齐声:一整本书的复习范围。
齐声:一整本!!
齐声:一本比新华字典还厚!
齐声:他对得起我给的教评分吗!!
许秋池默默将原来的话删掉,改成了:加油。
过了会,她又发了条消息。
许秋池:过段时间你那是不是有线下展?
一分钟后,齐声:是的,你要来玩吗?就在下周。
许秋池:……你不是在复习吗?
齐声:咳额。
许秋池盯着对话框,又打字道:我穿纸新娘的COS服过去,听说有互动拍照的地方。
齐声:大夏天你不热?
许秋池:你闲得慌?
对面发来了一张很欠打的表情包。
许秋池沉默片刻,又发了条消息:阿姨前两天又发消息和我吐槽,说她家孩子怎么都大二了还没交到女朋友什么什么的。
三分钟后,齐声发来消息:姐,您绝对是当天最亮眼的纸新娘。
许秋池:那我就去姨姨那帮你美言几句,说你还不着急~
齐声又回复了一个抽象表情包。
许秋池嘴角一抽,问:其实我也挺好奇,你怎么一直没找女朋友?
齐声回复:不感兴趣。
两分钟后,齐声表情包刷屏骚扰,并发来一张截图。
齐声:我喜欢的角色出周边了,帮我抢!
许秋池无可奈何地回复了一个OK。
她放下手机,盯着池塘等了一会,手中传来牵扯的感觉,立即用力收竿,将钓上来的鱼扔进桶里后重新上饵甩竿。
没过多久,手机铃声响起,许秋池接听了电话,随即立刻收拾东西回了家。
朴瑾慧一脸焦急地在家门口等着,在见了许秋池后立刻拿过她手里的东西,然后塞给她一些现金。
“妈,是叔叔又去赌了?”
朴瑾慧唇角颤动,她理了理许秋池的头发,轻声说:“你婶婶刚刚来电话说你叔要回来了,家里的长辈又偏心他,你去镇上找你爸去,然后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别回来了。”
“那以后呢?”
“以后……”泪水悄然占领那一双澄澈的眼,朴瑾慧扯着笑,又道,“以后你去上学了,叔叔不敢拿你怎么样。”
树梢间蝉鸣阵阵,许秋池和齐湘站在河边,目光跟随着门前的两人。
“我小叔叔赌博还不上钱,想给我卖了。”
齐湘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记得当初小叔叔赌博欠了很多债,说要砍了自己的手,被拦下来了。家里又凑钱给他还债,安分了一阵子,他又开始了。
“但小叔叔是大爷爷的心头肉,我们这些女孩子呢,又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外人,再加上我长得还不错,小叔叔就将主意打在了我头上,说是认识的一个富贵人家在相亲,觉得我还不错,不过我爸妈在家里闹了一阵,这事也不了了之了。”
“既然他们是向着你的,为什么你还是被卖了?”
许秋池沉默了一会,掏出手机,将镜头对准自己和齐湘。
“来,拍照纪念一下。”
齐湘疑惑地看着她,然后稍微贴过去,比了耶。
许秋池按下快门,相机记录下两人的照片,她又将手机放下,齐湘将视线拉回,重新投入许秋池和她妈妈的方向,却发现景象早已变幻,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剩许秋池一人走在路上。
“后来……家里没钱了。”
“而我十一岁的弟弟,也染上了赌博。”
“我妈当时哭的那叫一个天昏地暗,说都怪她没看好我弟,让叔叔带着去赌博了。
“我叔叔就说,他找了一家条件更好的,给的钱更多,婚嫁事宜也不需要我们准备,只要把我交出去就可以了。”
“家里花了三天的时间商量这件事,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叔,我妈,我爸,我婶婶,一起给我磕了好几个头。然后呢,我跟着齐声跑了。”
拥挤的大巴车内,齐声喘着粗气,刚靠着座椅想要休息,便听见身旁响起的电话铃声。
他看过去,夺过许秋池的手机,按了关机。
许秋池看着他,说:“我爸妈会报警说我失踪了。”
“我们先去报警。”
许秋池垂眸,没回答他。
齐声便有些恨铁不成钢。
“许秋池!”他无可奈何地喊了声,“这世上没人值得你为他拼命!更何况是那种人!”
“齐声,我知道。”
“你知道——”
“以后要是有人问起,你可得说我嫁了个好人家。”
“你知道个屁!”
齐湘和许秋池飘在一片黑暗之地。
“齐声没看住你?”齐湘问。
许秋池笑道:“他看得住我才怪。”
“可是……为什么呢?”
许秋池想了想,摇头,“其实我也不清楚,但我就是回去了。”
大巴车按照它固定的路线行进,很快便没了影。许秋池看着那一条空荡小路,又说:“齐博士,你闭上眼睛。”
齐湘便闭上了眼。
黑暗里,她感觉自己是轻飘飘一团,被人牵着,带去了什么地方。
等她睁开眼时,她在镜子中看到了一张长很漂亮的脸。
那不是她的模样,却也不太像许秋池。
镜中的女人头戴凤冠,红花簪插在发髻之中,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繁花,显出盎然生机。
“这是你么?”齐湘问。
站在她身边的许秋池眉眼微弯,捡起梳妆台上的眉笔,为齐湘描眉。
“当时我妈妈就是这样,在镜子前为我轻轻画眉。但老实说,我不喜欢她画的妆,太艳丽了。”
而仿佛是为了证实自己说的话,许秋池拿着眉笔轻轻勾过,画出来的眉毛不深不浅,不张扬,不软弱,只是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许秋池的味道。
“这下有点像了。”齐湘说。
许秋池笑着,捏捏齐湘的脸,破有些感慨,“你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回来,我也不懂你为什么又要背上使命又要揽过责任。
“但我又觉得,程晟让我来打黑工也确实是有些道理。她说你是因为看过一本书,然后就跟个二傻子一样说些拯救人类的大话。
“我也看过一本书,书里的女孩人生坎坷,但过得很幸福,她和她妈妈一起,克服了很多困难。
“我想让他们的未来能有更多希望,所以我死了。”
齐湘盯着镜子的眼神一顿。
她迅速转眸,紧紧握住许秋池摆弄化妆品的手,凑近问道:“所以,这就是你与那些红眼睛为伍的原因?”
“齐博士……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和程晟说我想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她便带我去了学校。”
“原来你一直惦记着这事。”
“我想带你走。”
许秋池愣怔片刻,忽又觉得很有意思,“你怎么和齐声一个样?”
齐湘只盯着她,不说话。
许秋池便抽出了那只被齐湘握着的手,道:“可是我不想走。”
说着,她拿起一旁的盖头,为齐湘盖上后牵着她的手扶起。
“我们去哪?”
“时间到了,自然是该走了。”
晚间微风正盛,许秋池扶着齐湘一路离开家门,踏入了一条黑暗的小路。
“齐博士,你和程晟结婚时……是什么样的?”
安静了好一阵,齐湘再次听到了许秋池的声音。她认真回想,却只能无奈地说:“抱歉,我不记得了。”
许秋池扯着笑,握紧齐湘的手一晃一晃地走着。
“我妈是趁着凌晨送我走的,那时候村里剩下的人大多都是老人,悄咪咪走后院那块没什么人走过的小路,跨过一大片田地,就能将我悄无声息地送上车。
“死后的那些事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只是好像突然有一天,我又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我的同桌叫闵萧潇,是个历史学霸,她的父母一直在十三区工作,她比我们班的任何人都要了解十三区的情况,也是死在我面前的第一个人。
“后来我被某一只怪物收养,继续过着不同于以前的‘孩子’的生活。然后慢慢地,我想起来了许志贤,想起了朴瑾慧……还有齐声。
“再往后一点,我碰见了程晟。她和我说了很多事,却就是不告诉我齐声过得怎么样。她悄无声息地来,又风一样地走。
“虽然程晟那家伙让我不要多管闲事,我和她也没熟到哪里去,但是……齐博士,她真的等了你很久。”
齐湘有些不自在地想要将手抽出,却发现许秋池握的更紧了。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捣了怪物的老巢,一个人炸了学校,一个人毁了赌场。
“后来我们第二次见面,她身边又多了个小男孩,他的名字叫云十八。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我问她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她只说,云十八想来这里看看。”
“她带着云十八离开以后,我就没再见她带其他人来这里,除我以外,也再没有人记得她的每一次拜访。”
齐湘沉吟片刻,问:“是不是程晟重置了什么东西?”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吧。”许秋池说完,又过了会,道,“齐博士,我们这的大多数人,都管程晟叫疯子。”
齐湘垂眸,看着那双探出裙底的红绣鞋。
“许秋池,我好像是个很自私的人。”
“你自私?”许秋池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你自私那个姓程的还能让我来安慰你?”
“对程晟来说,我就是一个自私的人。而她也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来了这里,会因为愧疚而躲着她。所以有了齐声,有了云十八,有了你。”
许秋池宕机,许秋池重启,许秋池重连成功。
“真的?”她问。
“应该是这样的。”
许秋池恍然大悟,“难怪我一想你和程晟的事就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她又啧啧两声,感慨道:“齐博士,聪明啊。”
齐湘委婉道:“没有没有,毕竟程晟是我一手带大的,她在想些什么我还是清楚的。”
许秋池仿佛听到了什么非常劲爆的消息。
“你一手带大的?”
“某种程度。”
“你俩……真是有点说法。”
齐湘轻咳两声,又说:“我已经答应了程晟会和她一起往终点走的。”
“嗯?”许秋池猛地侧头看向齐湘,却只看到一片红盖头,“你已经答应了?不……那,那我先前拼命卖惨来套路你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齐湘藏在盖头下的脸浮起笑,她说:“是的。”
许秋池:“……那我不说了。”
就这样安静地走了一段路,齐湘心里忽觉不对劲,她反手握住许秋池的手,却在指尖用力的那一瞬间摸了个空。
齐湘摘下盖头,只见茫茫一片,早已没了许秋池的身影。
她又摸着黑往前走了一段路,恍惚间看见了光点,而等她再迈出几步,突然脚下一拌,摔在了一堆枯草上。
齐湘撑着胳膊站起来,又见着前方有两个人,一个穿着红嫁衣,一个穿着很简普的中式布裙。
朴瑾慧握着许秋池的手,一双眼睛空洞又迷茫。哪怕她极力隐藏,眼底的泪水也还是在月光的照射下无所遁形。只是盖头遮住了眼,许秋池看不到这些。
她只能感受到朴瑾慧手心的茧在擦过手背时传来的粗糙,脚底踩过田地时的凹凸不平,以及裙摆扫过桔梗时轻轻的拉扯。
她闭上了眼,不再感受那从缝里透进的月光。
她的双脚走过田地,踩出一路的噼啪声,盖头微微晃动,而她总是沉默着。沉默着。
她将她送上了车,又淌过田野,往家的方向走。
她古板,传统,守旧,却是不爱信鬼神之事。
可她又知道,今日,是个黄道吉日,现在,是个良辰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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