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孙权第一次对神鬼传说产生好奇。
朱然看着他眼中罕见的困惑,没有立刻回答,执起案上温热的茶盏,待孙权抬眼望来,他才缓缓开口:
“《山鬼》篇中言,山鬼所思慕的,是值得她‘折芳馨兮遗所思’的君子。纵观庐江上下,你孙仲谋必是数一数二的君子啊。”
朱然顿了顿,看着好友逐渐紧蹙的眉头,狡黠一笑。
“暴风雷雨、深山密林、孤男寡女,依我看,这哪里是邂逅,分明是山鬼特来考验你的心性呢。”
“考验?”孙权下意识重复,脸上浮现不快,“就是把人急躁得冲她凶了一句吗?”
“啊?你凶她了?五岁的小姑娘?你??”
朱然怎会相信从来淡然老成的孙权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失态?但孙权不会说谎,看来是真的。
“雨势太大,我拉她去山洞避雨,她怕雷劈中,僵持着不肯挪步。”
“怕雷劈中古树……这倒不像精怪会担心的事。”随即朱然眼中闪过了然,“所以你并非真的动怒,只是担心她在雨中久站会着凉?”
“我……不知。”
孙权也忘了自己当时出于何种心理,为何急躁、为何担心,分明遇见她直接带下山送回家便好的,非要同她寻什么从未见过的墓碑。最后,甚至连道别都没有,不告而别。
朱然忽然轻笑:“她作何反应?”
“哭了,哭得很伤心。”孙权合上书卷,换了一卷展开,“我也是无奈之举。”
“仲谋当真觉得是无奈?”
孙权沉默。雨幕中那张泪痕交错的脸格外清晰,以及自己脑袋空空背上她狂奔的记忆。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回想着牵住她手的触感。软软的,小小的。
“此事到此为止,专心念书。”说罢,孙权真就专注回书卷上,再不提此事。
朱然轻笑着摆首,道:“这山鬼着实狡猾,仲谋可得小心了。小心此生掉进她的陷阱,爬不出来哟。”
“还有一点你可得注意了。”朱然又道,“山鬼指不定是男是女,之前是女子,之后再来寻你,或许就变成男子呢。”
孙权没把朱然的话放心上,不告而别的是她,他为何要记下?
*
次年,春末夏初,蝉鸣初噪。孙氏由庐江搬迁至吴郡,少年也彻底打消了再见到少女的念想。
孙府东厢的书房里,八岁的孙权对着摊开的《左传》蹙紧了眉头。
“中了!看戟!”
孙翊挥舞着木戟从案前掠过,两岁的孙匡跟着比划,咯咯地笑个不停,抱着个布球,两兄弟你追我赶满屋乱窜。
孙策虽未参与打闹,却正与几位家将围坐在沙盘前,高声研讨,声如洪钟。
“去他娘的董卓!等我爹的军队日益壮大,看他能嚣张到几时!”
“兄长你看我!像不像爹爹上阵杀敌的样子!”
孙策看着昂首挺胸的孙翊,一巴掌拍在弟弟后背。
“特别像!颇有你兄长的风范!继续努力!励志将兄长打趴下!”
“是!我一定把兄长打得哭天喊地!”
“兄长!我!我!”
两岁的孙匡也想被夸,孙策见状将人举过头顶、抛到空中又落下。
“兄长看看啊,嗯——咱们阿匡要不换个模范?要不学你二哥,做个读书人?”
“二哥!好!”
“但可不能学你二哥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小心没姑娘喜欢。”
一片喧嚣中,孙权试图将注意力放回字句间,却发现那些墨字仿佛活了过来,与眼前的刀光剑影混作一团。
他揉了揉眉心,终是合上了竹简。
“欸?仲谋去哪儿?”孙策看着人一言不发的出门,默认是去茅房,没再追问。
抱着书卷悄然退出书房,孙权沿着回廊缓步而行。习武场有士兵操练,西园有侍女采桑,竟寻不着一处清净地。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后院最深处。
荒草渐深,一间废弃的柴房半掩着门。他正欲转身离开,脚下却忽然一空。
“啊!”
年久腐朽的木地板应声而裂。孙权反应极快,单手撑住边缘,整个人悬在半空。低头望去,脚下竟是一条向下的石阶,隐没在幽暗之中。
“地牢?何时修的?从未听说过。”
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孙权就近去到膳房点了盏灯,俯身钻了进去。
石阶阴冷潮湿,深不见底。走到尽头,孙权看着不大的暗室内居然摆着一方棺椁,不由瘆得慌。
“地牢里为何会有棺椁?”
好奇心驱使他走近细看,伸手轻推棺盖,发现竟没有钉死。
“人死以后便无知觉,也不知躺进棺椁是何感觉……”
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少年做出了大胆的决定。
孙权翻身躺进棺内,顺手将棺盖合上。
“除了黑点,好像也没什么——”
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眩晕突然袭来。他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急忙去推棺盖,却发现刚才还能轻松移动的木板此刻竟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
恐慌如冷水浇头。他改用双手奋力向上推举,棺盖却像被钉死一般。改用拳头捶打,用脚蹬踹,厚重的木板只发出沉闷的响声,纹丝不动。
“来人!有人在上面吗?”
然而地牢深处的位置决定了,即便他喊破喉咙,声音也传不到地面。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模糊。空气渐渐浑浊,他开始感到胸闷,眩晕感愈发强烈。
“难道要死在这里?”
好在异感并未持续太久,当一切归于平静,孙权再去推棺盖,竟又顺利打开了。他顾不上细想,一刻不停地跑出地牢,必须立刻将此事告知兄长。
可是……
“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孙氏旧址纪念馆中最特别的地方,地牢。为什么孙坚将军会在自家修建地牢呢?这里不得不另一个人,那就是孙坚的大儿子,孙策。”
一个梳着高马尾、穿着奇异短装的女子,脖子上挂着个发光的牌子,领着一群衣着古怪的男女老少从他面前走过。那些人手里拿着会发光的小板子,不时对着四周“咔嚓”作响。
孙权惊恐地发现,他熟悉的孙府变得面目全非。
他们认识父亲和兄长?我为何不认识他们?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为何如此奇怪?
“孙策少年时就展现出卓越的军事才能。可惜英年早逝,年仅二十六岁——”
“什么?”
孙权惊讶地望着说话的导游。整个旅行团齐刷刷地看向这个穿着古装、束发戴冠的男孩。导游小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职业微笑。
“是和家人走丢了吗?可以到前面的游客中心寻求帮助哟。”
“……?”
导游见他穿着汉服,发冠整齐,以为是参加纪念馆汉服活动走散的小学生,便蹲下身与他平视:“那你先暂时跟着我们吧,待会儿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
年少的孙权没多言,懵懂地跟在导游身侧。他需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继续参观。”
导游站起身,重新举起小旗。
“刚才说到孙策二十六岁遇刺后,预感到自己时日将至,便与周瑜等人商讨继承人的事情。这个时候张昭站出来提议说,推举孙策的三弟孙翊继承。因为四兄弟中,孙翊的性子是最像孙策的,而孙权和他们完全是截然相反。”
孙权倏地抬头,小手不自觉攥紧衣角。张昭是谁?瑜兄与兄长重逢了?不过三弟性子确实随了兄长。
“所以当孙策提出孙权的名字时,所有人都是反对的。觉得孙权性子太稳重,不适合。孙氏打下江东六郡靠的是武力,综合多方考虑,孙权确实不合适。”
八岁的孙权脚步顿了下,内心复杂。导游的一字一句他都听清了,也大概明白说的什么,但却那么不真实。
“但孙策毅然决然决定是他这个二弟,他说:‘举江东之众,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我不如卿。’交代完后就与世长辞。”
这究竟是何年何月之事?兄长眼下不过十五,父亲也健在,她所说的是杜撰编造,还是……确有其事?
孙权环顾四周,看着衣着古怪的人群,看着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孙府,突然想起方才在棺椁中那阵诡异的眩晕。莫非……这里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吴郡?
“小朋友?”导游注意到他的异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孙权抬起头,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请问……如今是何年号?”
导游被问得一愣,随即失笑:“今年是2010年啊。你这孩子真是入戏太深了,不过前途有量!演得很棒!”
“貳零……两千零一十吗?”孙权喃喃重复,脑中飞速计算着。
“这不是……一千八百二十年后?!”
*
导游送走旅行团后,领着孙权去往游客中心,倒了杯热水给他。
“还好吗?刚才脸一下煞白,吓死我了。”
孙权道谢双手捧着温热的水杯,斟酌片刻后道:“敢问,兄长——孙策他,是如何离世的?”
“在丹徒狩猎时遭突袭射伤,伤势恶化而亡。”导游轻叹一声,“唉,太可惜了!年仅二十六岁,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
“丹徒……狩猎?”
“是啊,建安五年四月四日,孙策在丹徒西山打猎时,被许贡的门客用箭射中面颊……”
后面的话孙权已经听不清了。
建安五年。十年之后。
“若有人提前知晓了这一切……可能改变吗?”孙权问道。
导游只当他在讨论历史,笑答:“历史哪有什么如果。吴国能在三国鼎立中占有一席,孙权的功劳可不小。如果是孙策……这可就说不准了。”
“为何说不准?孙策有勇有谋、众望所归,为何不行?”
“孙策确实勇猛,但治国光靠勇猛可不够。”
导游并未察觉男孩的异样,继续说着。
“就像他自己说的嘛,治理江东,孙权比他更合适。要我说啊,孙策最大的功绩,就是选对了继承人。”
孙权手中的水杯微微一颤。热水溅出来烫到手背,却浑然不觉。
导游笑着补充:“不过孙策活下去也未必不可。有周瑜张昭辅佐战事,孙权替他治理后方,吴国说不定真有可能战胜曹操,天下统一呢。”
孙权放下水杯,突然站起身:“多谢相告。我……该回去了。”
导游本想提醒他别乱跑,可少年步履如风,转眼已不见人影。
他必须回去。
不仅要阻止兄长的悲剧,更要向所有人证明:即便兄长在世,他孙权,也足以辅佐他共筑江山,成就千秋大业。
他快步穿过纪念馆后院,正要跨过拱门,不慎撞上一名擦肩而过的少女。他匆匆道歉,抬头却对上一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明眸。
“孙权……哥哥?是你吗?”
2010年,步一乔六岁,对的!计算成功!
孙策和周瑜是小时候认识的,后来分开了一段时间,孙坚死后孙策打算自己单干,然后和周瑜重逢。(老版《三国演义》里这一段简直是命运的一幕啊)
最后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我们下一章再见!
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今天难得落笔时间非常早,才七点半,一天没进食了,吃了晚餐,继续码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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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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