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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沧案

谢柳忽而忆起另一则往事。她那时听见容敕自嘲的话却只微微笑了笑,对他道:“我知道柳无妄是你,你即是柳家的家主。我尚还记得,当初你我不过才初见,便将我提拔到了一等的客卿。”

容敕轻轻摇摇头,道:“絮娘,一个客卿而已,没什么。这乱世的纷尘,你与我其实很早就见过了,即使我身为柳府的家主,也难逃那些人的追杀。浮水深溺,权势的根本就是一个往复的轮转,就像朝代更迭,无论换了谁为君主,骨肉相残,君臣算计,仍一如既往。”

她曾见过的,他长身立于世家集会的首席,风头更甚于那些贵公子,只是经久匿于屏风后,使得没人能留意到他。那般情状像什么呢?谢柳想起了被金丝攀缠的君子竹,锁住皎皎明月的囚链,触而不可及,遥遥相望便觉得已是足矣。

容敕眼底映着摇曳的烛火,整个人浑然像寒潭流经的清水,温泽又细软,“我落子无悔。”

他声音很轻,“何况,已经浸染了血气,很难洗净了。”

“你借先生赠我的令牌,内里镶嵌的可并不是软绵无力的柳叶。”谢柳抬眼瞧着他,“而是一只饕餮。贪欲吗?人人皆有之。先摄政王还在时,曾在手中捏握了一种暗卫符,他道上面的饕餮盘一爪为臣,七爪为君,愿做良将,辅佐明君。而你送我的,是七爪,少的那一爪,应是你昭然若揭的野心。你将它送我,是想拉着我下去。”

容敕的神情未变,漫然道:“我最初本以为絮娘十几岁的年纪,该是什么都不懂,没想到太尉教了个好女儿。”

“安王,你保我,究竟所求为何呢?”谢柳摊开手掌,露出令牌,“一等的客卿,稀少罕见,当年独我一份。按常理,你手下并不缺人,而纯然的忠心,你也有。”

“盯上我,你想要什么。”她道,“你我事前,没有交情。”

容敕伸手拂过茶盏飘着的氤氲,盏中的月影便碎成了一片又一片,他望着那些犹在颤动的倒影,温声道:“太尉府的后园我很久以前去过,每年逢至春深,花枝便能探到墙头。”

谢柳的呼吸蓦地一滞。

“先帝赐婚那年我十一岁,正跟着府中幕僚修习权谋之术。”他道,“家父在朝廷是股肱之臣,难免受得嫉恨和陷害。因此我接替了府中诸多的事务,一次出门游历,有人设计将我围在了城楼,我曾攥着玉佩想,若明日能活,必要翻过太尉府的墙头,折一枝花来赠你。”

容敕的袖袍扫过桌案堆积的折本,露出一角珍藏已久的竹简,谢字上染着经年的墨渍,像极了越过旧窗睹见故人面容。

“后来呢?”谢柳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似烟,好像二人之间虽已相见,却仍旧隔着层看不见的纱,“是哪家的佳人能有这等福气?”

“是你啊,絮娘。我也想过的,去寻你,见一面就好了。可是后来我在尸山血海里找到了贴身侍卫,他胸口的箭镞贯穿命门,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何谓权贵,何谓我父教我的人命不足惜。”容敕轻笑,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玉佩轻缓又郑重地推过桌案,“柳絮飞时春色暮,何曾为流水停留。这乱世里容不下少年人的绮念,可太尉将你教得太好,好到让我觉得,这滩死水里,终究还能照见月亮。”

窗外骤起疾风,将窗棂吹得作响。

谢柳望着玉佩边缘细微的裂痕,慢慢叹了口气,道:“你我,到底……”

“先别妄下结论。”容敕舍了他平日的温文,定定看着她,“我苛求一轮圆满,天地似樊笼,起先我怕累了你,所以未曾远赴太尉府。父亲说,早慧者莫多情,莫羡易陨的风花雪月,可我已然弥足深陷,对你避无可避。救你,非利用,而是知我们的微薄命数,从来指的都是一条路。”

“絮娘,你想开盛世太平,但嶙峋路,可以弃。”他道,“我们求取的洒脱无拘,软榻得似空中云,水中月,怎么碰也碰不到。”

谢柳把玉佩往前推了推,道:“无妄,或者我该称你为安王。家父告诫过我,你少时便能做到七窍玲珑,最擅烹茶的手,藏得是杀伐果敢,腥风血雨。”

她低眉,窥到他眸里涌动的暗潮,似是蛰伏多年的文人雅士卸了甲,偏生以缱倦的语调剖开自己,“学会对弈和杀人,才知污秽。可要折断我的脊骨,碾碎我的气节,卷进纷争里做他们的傀儡,我不愿。九重宫阙太高,你与我皆该占于上位,丈量河山。”

“我志非在谋夺,而在俗世太平。”谢柳挨近他,“安王,你同我谈这些之前,应先仔细看看你锦衣玉带内藏了多少真心,又掺杂了多少算计。我啊,我不受教,跟寻常女子有别,让安王失望了。”

容敕指掌堪堪触到玉佩裂痕,门外突传来细碎叩击。他眸中温泽霎时褪去,袖袍翻飞间已将玉佩纳入了谢柳掌心,“我送出去的,未有收回的道理。”

“启禀殿下,暗巷的泥里发了新芽。”侍从拱手道,“只是沾了霜,怕是活不久了。”

谢柳在太尉府见过卷宗,暗巷的泥只怕指的正是新帝豢养的死士。

容敕从容起身推开窗牖,含笑道:“絮娘可知,探出墙外生出不该有的念想的,就会被先帝赐鸠酒。”

竹影婆娑攀覆上窗棂,他背光而立,“太尉早些年查税时截获的密函,其中有一封覆盖着我身为无妄时,幽州柳氏的家徽。”

话音未落,远处忽传来瓦片破碎声,惊起寒鸦振翅而飞。

谢柳霍得起身,袖中软剑已滑至腕间,眼神一凛。

“容敕!”院墙外传来厉喝,数十道黑影立时出现在檐下,为首者以铁面覆脸,他手中的弯刀映出谢柳的容颜:“有人出钱买你的命,安王殿下。我们跟那位姑娘虽不相识,但恐您黄泉寂寞,故允你们共赴黄泉。”

容敕闻言低笑出声,扯断了束发的玉冠,任由墨发披落,形似黑夜的鬼魅。

“我如今仍有一问不解。曾经,我亦师承霍凡门下。”他向谢柳伸手,“而十几年前,你替我出手教训贵族子弟,究竟是因一片好心垂怜,还是因为另有私心?”

箭雨破窗的刹那,谢柳嗅到他袖间熏着的檀香,就仿若她年少时在世家集会,少年遣人递来一枝带露的杏花,衣袖间不慎蹭到的尘灰与血腥气。

“不为旁的,是因为我想看看把自己囚困原地的人何时挣断锁链,摆脱束缚。”

刺客涌入的瞬间,容敕将她拽入怀中,悠然道:"那就与我赌一场吧。赌这乱世纷尘,够不够盛放你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论我是容敕,还是柳无妄,亦或是昔日的无妄军师,做反贼其实也很有趣。望尽天下事,我容氏作为顶尖的氏族,自然只辅佐明君,做大宁朝的豪杰。”

-

寒夜袭卷,月华如霜。

“学得真像啊。”石昭骤然起身,咧开嘴,露出狼般的利齿,“连阿霜发怒时咬唇的动作都仿得一模一样,不愧是给安王做事的细作。”

解意生手中折扇“唰”地横插进两人之间,看似颇为轻佻地道:“唉呀,我说小将军,你想调戏别人家的女娘,问过我了吗?”

他扇面夹杂的粉尘顺风扬去,却见石昭袖中猛地蹿出条小蛇,信子一卷便将毒都吞了个干净。

“中原人总爱玩这些腌臜把戏。”石昭屈指弹开折扇,手中弯刀出鞘,“不如学学我们北元儿郎,要杀,就堂堂正正地杀!”

谢柳屈指从袖中甩出银针,而他竟不躲不避,任由毒针刺入肩胛,污血于身上滴落时反而大笑:“塔纳山神在上,你这细作淬毒的手法倒是比阿霜狠辣三分!”

石昭骤然攥住谢柳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说!你们把真正的阿霜藏哪儿了?”

远处的玉笛声忽现,一女子身着月裳素白的衣裙,银铃缀着的脚腕每经踏出,便有无数蛊虫源源不断地从地面涌出。

石昭见状额角顿时青筋暴起,他突然松开谢柳,踉跄着后退几步,而那些被女子催出的蛊虫正顺着他的伤口往皮肉里钻。

“北元人的血果然香甜,最适合喂养我的蛊。”月裳把玩着笛子,笑道,“小将军可知,我的蛊虫极喜欢的,就是噬咬心怀执念的人?不过情爱,真是催人断肠啊。”

随着乐音声响起,虫潮骤然调头扑向解意生,月裳懒懒瞥了眼他,道:“既然是安王悉心教的笼中雀,还是留给他亲自处理罢。”

解意生折扇旋如满月,沾着毒的粉尘在蛊虫中很快便荡然无存,“月裳姑娘这般心急,莫不是嫉妒絮娘得了你家殿下的真传?”

石昭的刀借机劈来,刀锋贴着解意生的腰际划过,割断了他的衣袍。

“实在有意思。”石昭舔着刀尖,勾笑道,“中原果然名不虚传,全是狗咬狗,人咬人的天,哪有我们北元自在。阿霜说中原男子绵软如羔羊,不及草原的鹰隼。”

“不及鹰隼被蛊虫噬心时的哀嚎动听吗?”谢柳冷不丁地出声道,“你当真以为,我刺错了穴位吗?”

石昭闻言脸色骤变,下意识低头看向手腕,发觉原本泛着血红的毒纹径直窜心口。

月裳的笛声陡然变得尖利,密密麻麻的蛊虫发疯般地爬满他全身,引得石昭怒道:“是你换了我的蛊引!”

柴房的梁柱在此时轰然坍塌,陆鹤穿着的夜行衣跟着染了血,他顺手将冒着火的发烛掷向蛊虫,“解姑娘,此处就要走水,你且同他过来!”

弥散的火光冲天,灼烫的气浪升腾,几乎要吞没了整个楚府。谢柳忙拽着解意生滚了出去,她在外面仆从的惊叫声中里听见了混杂的石昭歇斯底里地嘶吼声:“你既扮作阿霜,可知她究竟是为何而来,又是为了谁舍生入死?阿霜!好阿霜!你没事吗?”

解意生扬笑嗤道:“北元小将军的真心拿来作戏,不是身为细作应当做的吗?只能说解姑娘演得好,以假乱真,是你太蠢。”

石昭拼命挥着刀,想着要出去,却是徒劳。解意生瞧了他一眼,旋即扭头过来,问谢柳:“他这个都能教你,究竟是许了什么?”

“他亲口说,能替我翻查谢氏旧案。”谢柳垂眸,盯着污水倒影中晃动的火光,“而我要的,已经不止是翻案了。”

陆鹤旁侧正站着容敕,他的狐裘大氅扫过余烬,马鞭卷起月裳白皙的手腕,声音中带着浅薄的冷意:“炼活人蛊需剜挖心头肉,以血滋养。这种蛊,我已经说过不得再用,月裳,你逾矩了。”

月裳兀自匍匐在焦土,对着容敕深深一揖:“主上不是早知奴婢这身皮囊下,早就被蛊虫蛀空了吗?想当初您教谢姑娘时,可并不像教奴婢那般面面俱到,也从未提醒奴婢学会这本事,也会遭反噬呢。”

容敕俯身捏住她下颌,眼中含笑,“你是在怪罪本王吗?是你贪心不足,有了上好的兵器不用,偏要学邪道以来立功,终是酿成大祸。”

月裳倏忽间暴起,鼻尖的蛊虫带着血涌出,牵带着别的蛊虫朝她袭去,将筋骨啃食殆尽。

谢柳不由屏住呼吸,她看见容敕踏过月裳尸身,靴底碾碎她腕间的银铃。

“这就是杀伐。好戏看够了?”解意生贴着谢柳耳畔低语,“再不走,石小将军的蛊毒可要顺着水道漫过来了。”

谢柳回他道:“走吧。”

他们从后巷钻出,柴房带着临近的院房已陷入火海,石昭被呛人的烟雾熏得声音渺茫,谢柳隐约能辨出他是在用北元古语诵唱什么。她脚步一滞,听出那是草原上为亡者引魂的谣曲,她曾在谢潘书房中有幸窥到过有关记载。

“他活不过今夜了,那个北元的小将军。”解意生抖落满身沾上的尘土,“特殊炼制出来的蛊虫噬心,加上我从终南山带来的好东西,便是大罗金仙也……”

“我以为未必。”谢柳望向火海中几近扭曲的影子,蹙了蹙眉,“你瞧。”

容敕温声道:“解姑娘现在可知,本王为何留他至今日了?”

他摊开手将谢柳拽上马背,“北元有一巫族,他们那里仅剩的血莲,需至阴之血浇灌,而霜珏兰库房里藏的百斤自北元带来的草药,够不够取了简娇的命?”

马匹惊得嘶鸣一声,解意生旋即出手,他的扇中刀抵住了容敕脖颈:“安王,你布下的这局棋里,是把絮娘当棋子还是赌注?你明知关秋即为霜珏兰,楚无绝对哪个有情尚且不知,谋害主母,主母相害,莫过于相互残杀。”

“你要猜猜看吗?”容敕抚过他刀尖抵着脖颈留的血痕,轻抚在唇畔碾开一抹淡淡的赤色,“倘若棋盘上只剩最后两枚活子,执棋人也不过是以巧手破局而已,至于她是棋子还是赌注,应该问的,是自己。”

一侧石昭的吼声化作长啸,那枝血色莲花在他心口绽放成纹印,无数蛊虫振翅而起,在火潮上空聚成北元独有的狼图腾。

谢柳愣怔的须臾间,倏地读懂石昭末了的唇语。

他说的应是一句北元话:“当驰骋草原的狼死在月亮里,才算回家。可是阿霜,我找不到你,却要死在异乡的月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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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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