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白微末一行人要走,苏雅慌忙追了上去,生拉硬拽地过去扣住了她纤细的臂膀,一双眼正死死盯着人,仿佛要把人给盯穿似的。
解意生脸上写满了不高兴,自然对苏雅是没有好脸色的,登时就发难:“把手松开。你们王家真是祖上冒青烟,任谁过去巴巴地烧几炷高香都掩不了尸臭味。怎么?那个姓王的不要你,你反倒转身就要来缠我娘来了?”
碍于白微末还在,解意生到底未放下身段去张口咬她,只是用一种极凶极恶的眼瞪着人,神情冷冷的,不带半点感情。
白微末叹了口气,对苏雅道:“那王公子绝非是什么真善人,姑娘当真糊涂。”
苏雅的泪仍在朝外淌着,她悻悻擦拭了水渍,道:“什么糊不糊涂的,我们烟花柳巷里出来的女子只晓得有钱的才是主子,别的什么狗屁话全是儿戏。”
“所以呢?所以你就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了这样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吗?”白微末觉得身为女子,理应先是自己,再为俗世的金银,“你只认钱多钱少吗?天底下的世家贵胄,王孙子弟何其多,天涯又何处无芳草,你为什么偏偏要栽到他一个人身上。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回花楼里卖艺。”
苏雅的眸光里忽然夹带了种奇异的光芒,低低地,用一种怪异的腔调道:“回花楼接着卖艺?”
她蓦地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哭,直到斑斑的泪珠浸湿了艳丽的衣衫。
“你有被花楼里往来的恩客以挑人的眼神看过吗?那种近乎像看待奴隶,不,更像是看待一种可以随时抛弃的玩物一样,只要勾勾手指,姑娘们就会一拥而上,不喜欢,就可以随时扔掉的感觉,你有过吗?”苏雅道,“你看我头上戴的玉打的簪子,多好看啊,可是侍奉千千人,跟侍奉一个人,你会选哪个?这乱世里人为刀狙,我为鱼肉,作为没有家境背景,渺小可怜,常被唾弃的青楼女子,你告诉我,我有第二条路选吗?”
似乎的确是没有的。
怪只怪京都的天太大,也太暗,不比乡野自在,可也比乡野繁荣昌盛,就像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白微末的那条香帕已是被那有心的王公子拿去,至于是要做什么龌龊的勾当,白微末并不好奇。
她只怜悯地望向那可怜的女娘,轻声问道:“真的回不了家了?”
苏雅再没有顾及什么形象,耸肩哭得一抽一抽,“我原本就是为了养活家里人,被卖进去的,老鸨说我颜色好,让我在成年做了见血的红馆人,第一晚就被王公子买了去,当然得要一生一世留在他身边。可他说不要我了,我是决计无论如何也回不了花楼再做以前的事务的。”
白微末思索一二,叹了口气,又看了看解意生泛红的脖颈,道:“也罢,倘若姑娘不嫌弃,也不是不可以来我家小住些时日。如果王公子想接你回来,自会有千百种方法,姑娘你不必去贴他。”
“不去贴他?他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
“但你不是他唯一的妻。”
白微末的字字句句都像把利刃剜挖苏雅的血肉,她再是稳不住身形,踉踉跄跄地就要向两边倒。
“你以为我不想做他唯一的妻吗?是我不想吗?”苏雅近乎疯癫,声声诘问,“自从他遇见了你,一切都变了,我再不可能做回王家的妾室了。”
解意生觉得奇怪,这姓王的也不像什么少银少两的,怎么会对个妾室过不去。
“我看那老不……”
白微末听到话头不对,缓缓朝解意生投来了异样的目光,解意生忙是咳嗽两声,立即改了道:“老不了的王家公子一定很富贵,听你之前说的,他的小妾少说都得八个,九个,他要的应该是群芳争艳,何况你们之间不是明媒正娶的吗?不然你也不会回不了花楼。而且你看,今天来寺庙参拜的人这么多,他就是为了面子,也得把你弄回去吧。我们家好穷的,哪里供得起日日出门都是穿金戴银的女娘,要不起,真的要不起。”
“好没见识的小孩,在京都,真正的有钱人家能纳娶多少小妾,全凭的是白花花的银钱,是心情。”苏雅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瞧你们穿的衣服,又土又俗,两个人真是白长了张好脸蛋,却不知道该怎么用。”
解意生本来想生气的,但听她话里依稀是夸了自己长得还不错的,马上就笑嘻嘻地道:“虽然你嫁了个不三不四的人,但是看脸的眼光还是可以的,没错,小生正是郎艳独绝,天下无二的。而小生的阿娘,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在小生阿娘的村里,可是一枝顶顶好的娇花。”
苏雅冷哼,“好白菜是被猪拱了吧,你看看你娘的手,都起了厚厚的粗茧。脸再好看有什么用?”
解意生怪腔怪调地‘诶’了声,道:“我说你这人真是好话不想听,偏想作践来讨骂吧,我爹不是猪,我娘也不是白菜,你是连人都不分,非得把人比作畜生。”
“你是不是还巴巴等着那什么王公子来迎你回去?要我说有些京都贵胄门第里的规矩,就真不是个东西,教出来的都什么牛鬼蛇神。”
“算了吧,阿生,我们只管做好我们自己,剩下的,就不要再去多事了。”白微末道,“我往日里教你的,全忘干净了吗?你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所以无论你对面的姑娘出身几何,有着怎样的经历,你都不该口出恶语去伤人。”
“我哪里伤她了?”解意生没好气地瞟了眼苏雅,眼里充满怨怼,道,“我就是觉得不值得!阿娘你对他们哪个不好了?客客气气的,可他们呢?蛮不讲理的有,明明宅院里有了许多妾室的,对阿娘还出语不敬的也有。我讨厌那个王公子看娘的眼神,令人作呕!”
但这天底下的公义与公正哪里有那么多,多的只是有钱之人的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尤其是在京都,皇权世家笼罩的地方。
只要手中有钱,就能使鬼推磨,明明是不会读书的,却能无端端得贵人赏识,被封个官做。又或者,能凭手中的钱来撼动一方的规矩。
有人死在钱眼里,有人死在寒门妄想中举里,各种各样的嗔痴,**,全部付诸东流。随着年岁推移,积攒了再多的不甘也不过化作一粒尘土,掀不起什么波澜。
白微末怜悯地看着她,眸中映照出了少女的狼狈,无助。
“世上不是很多的事,需要去讲一个是与非,黑与白,对与错。”她柔声道,“阿生,我们穷是穷,但我们不能忘了做人的根本。再森严的戒条戒规,也会有人情所在。你就听娘的,暂时把这位……怎么称呼?”
即使苏雅心里头有如何大的气,在真切对上白微末的眼睛时,还是削减下去,她呢喃地道:“苏姓阿雅,落落大方。在我第一次被送进春楼的时候,父亲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我的脸长大了一定很好看,会卖一个好的价钱,也骗我说会有一个待我更好的,有钱的家人。”
苏姓,阿雅。
苏雅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唯一的遗憾,是她生错了人家。
白微末问她:“你有没有要收拾的东西?我和阿生一起帮你拾掇拾掇。”
解意生环臂抱胸,翻了个白眼,又哼了声。
苏雅没再无理取闹,大抵是哭累了,她用袖袍想擦泪,却蹭掉了脸上铺着的粉。她愣了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唇上的胭脂也给一并擦了,整个人浑然像极了街头被贵妇豢养了许久却被抛弃的金丝雀。
“算了,反正我之后用不到这些杂七杂八的金钗首饰,送你好了。”苏雅兀自说着,把簪子一件一件取下来,抬手想戴在白微末的头上,却转念一想,把它们塞到了解意生手里,“把这些都送当铺当了吧,能换点钱来生活。哦,是了,小孩,你肯定觉得我不干净,所以不稀罕要吧。”
解意生犹豫少顷,往地上吐了口痰,道:“比起你是花楼女子的身份,我更不喜欢的是你有识美人的眼光,却把自己下嫁给了个禽兽不如的畜生。被卖进花楼又能如何?你嘴皮子这样厉害,怎么就不会替自己谋个前程?不管是骗是抢还是拿,先把自己的卖身契拿到手,去什么地方逍遥自在,什么地方做买卖不能活?你是自甘堕落还不自知。”
是夜,月上梢头,苏雅瞧见就是这样的一个半大的孩子,告诉自己不管是骗是抢还是拿,人都是可以凭借自己的一股子劲,去闯到外面去,窥见天光。
“你现在才同我讲这些可能,太迟了。”苏雅自嘲地扯起嘴角,道,“真的。太迟了。”
“我早些年也不是没有想过要逃跑,可是每次都会被他们抓下来,在打手的一顿毒打,威胁后,我就又得天天维持一个笑来揽客。你闻过五花肉,红烧肉,鱼肉的香吗?”苏雅伸手比了比,对解意生道,“我差不多和你一般大的时候,为了保持身形,油腻的荤腥是不能沾碰的,整个桌案摆着的尽是素菜。即便是过年,我也吃不了什么好东西。隆冬下雪,我就站在楼上的窗沿边,望着外面的小孩子堆雪人,打雪仗,肆意地跑来跑去,但我却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我日日睁开眼,有的只是老鸨的训斥,难闻的,糜烂发臭的水粉香,酒香。”
“我也羡慕有些孩子到了读书年纪,可以进学堂念书,不论男女。但我不懂文人墨客的词句,我只知道在那个年纪能读书,是一件好的事情。然后我就告诉老鸨,我说我也想去读书,可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读书?那是世家贵胄才能有的待遇,你配吗?于是我就想,等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一定要嫁给一个有钱的氏族,让我的孩子能去读书,不用再奔走,不用去腌臜的地方干活做工。有情无情,真的很重要吗?我及笄做红馆人的第一眼,就被王公子看中,是他免去我此后千人骑,万人骂的命运,于情于理,我对他是感激的,我们也是拜过堂的真夫妻。王府好大啊,大得装了很多妻妾,他近乎每年都会纳妻,但没有一个人是主母。我想大概,主母的位置是要留给世家名门的小姐的。”
“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我明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就因为一个意外,就要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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