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破晓,解意生就难得地起了个大早。
但他绝非不是因为别的缘由而破了能睡久就坚决不起来的例,而是由于耳根子实在太尖,听到了阵匆匆的脚步声驻留在了自家宅院的门前。
当他迷迷瞪瞪下榻的时候,那股浓浓的佛香味熏得他是一个激灵。
这股佛香闻起来的感觉不像是昨日在庙里香案上闻到的供奉香气,反倒是沾了些许不大一样的味道。
当真是奇了,想来自己和阿娘的行踪并未外泄给那户什么王家的公子,怎么会有佛家人上来找?事出反常,便必然是有因的。
故而只要门外之人不扣门,即使是天大的官差来了,解意生都会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好不糊涂哦。”
熟悉的声音入耳,解意生瞬间欢快地跑去把院门推开露了一角,半遮半掩地往外瞧着,眼睛滴溜溜地转。
那人穿着破旧的僧袍,肩头的衣衫布料打着补丁,有些许边角料的颜色不一,解意生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多半是在别的衣上拆下来的,那做工也是粗糙的,绣得歪歪扭扭,袖口处更是破了个大洞,半截胳膊肘子就露在外面,黑黝黝的。
他垂眼,把沾了泥垢的手随意往身上擦了擦,见到解意生就笑弯了嘴,“这不是小善人吗?这倒是省了敲门的功夫了。”
老道济的发丝略显凌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风尘气息,解意生打量着他,却没有放行,眸子里满是厌烦,“你可以进来,但她不行。要是你是为了她来的,我可不会同意,无关善不善,恶不恶,我不想让她来叨扰我阿娘。”
外头的雨势算不上如何湍急,但密密麻麻的,攀缠在了老道济苍老的面庞上。他把唯一一个可以避雨的斗笠借给了苏雅,衣袍下摆洇出的湿痕正朝地上滴着水。
解意生尽管是不情愿的,还是把门开了条缝,但不是为了苏雅。
“阿弥陀佛,多谢这位小善人。”老道济欠了欠身,虽然对面是个半大的小孩子,依旧是不失礼数,他温和地说,“小善人看起来是个有离分劫数的,但好在心地纯良。”
“我说你个老不死的,怎么面皮这么厚。”解意生似想到了什么,恶狠狠地瞪了眼老道济,“你不会算命就别瞎算命,我呸!谁要信那玩意!”
话音刚落了地,白微末就端了茶水缓缓停在了院角,她探头,沁了冷意的雨珠直往领口钻去,冻得她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却仍是笑着,对解意生他们招了招手。
“都站在那里做什么?来者皆是客,不妨进屋喝盏茶热热身子吧。”
解意生眉头紧皱,不情不愿地移开步子,但结结实实堵在了苏雅面前,“我说了,我不欢迎你来。”
“你身上裹着恶心的脂粉香,还有朱门绸缎的恶臭,呵,放你进来简直是脏了我家门楣。我们这儿是清寒地,可没有什么富贵乡,更没有什么富贵人家陪你喝酒。”
苏雅的指尖骤然攥进了掌心里,她大抵是在外颠簸流离了有些时日,原本苍白的脸没什么血色,徒有满身的狼狈,如今被他一个半大的孩子点破心思,作为曾经非千金华服不穿的苏雅再是忍受不住这般委屈,难堪地就要把斗笠还给老道济,然后一个人离去。
“现在倒是想着要走了?怎么刚刚不走。”解意生满脸讥讽,“唉呀,我说真是奇也怪哉,像你这种脸皮堪比城墙厚的女娘,明知是自己碰了不该碰的姻缘在先,怎么出了事反而要找过路人来发慈悲了?啐,真当我们是什么人都往内收,往内养的冤大头吗?”
白微末把茶香弥漫的杯盏好生安置在了桌案上,便找了伞来迎解意生,不偏不倚把二人对话听了去,不赞同地给了解意生一个爆栗子,对苏雅歉意地笑了笑,“这孩子平日被我惯坏了,愈发没规矩,姑娘莫怪。”
她将伞举过了头顶,微微偏向了苏雅和解意生那头,道:“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京都总是接连下雨,就像要出什么事似的,有一阵没一阵的。但常言道久旱逢甘霖,倒也说不准是件好事呢。”
苏雅见状思索片刻,也不再推脱,索性顺水推舟,道:“惭愧,昨日说不再留的,今日却又要来叨扰。”
“倒是无妨,有缘千里,自是会相会相聚的。”白微末边说着,边引着二人进屋,“这么早过来,一定不曾用过早膳。如若姑娘不嫌弃,便稍待片刻,我去后厨把饭菜端上来。”
苏雅打量着宅院里屋,内里的陈设是极简的,毫无丁点贵气,一张明显用了多年的旧桌案却被人擦得噌亮,诚然是干净的,没有腐烂发臭的味,倒是有种街市的香。
在她的记忆里,王公子总说,什么人配享什么东西,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觉得住贫民窟的全是会把酒喝到烂醉如泥,一点字也不识的平庸村妇。
可到了她真正窘迫困苦的时候,竟会庆幸着,感激着,天无绝人之路,她偏偏遇上了一个和所想不太一样的女娘救了她。
解意生看她似是东张西望着看什么,嘴角悬起笑意,便很是不爽地道:“怎么,没你们家王公子的府邸好看漂亮?对,对极了,像你们所谓有钱人家的府邸家宅,可不得是金玉铺路,镶着珍珠的玉簪戴满头,哪里像我们平常人家,能有吃好喝好的温饱就够了。”
他说着,讥讽地道:“苏姑娘在府邸定是养尊处优惯了,觉得我们小门小户的入不了你的眼,才觉得好笑吧。嗯,对,不是绫罗绸缎不挂身,不是琼浆玉液不入口,不是山珍海味不食,没有丫鬟围在身畔伺候着,就很不是滋味。但此一时彼一时,我劝你还是将就一点,有什么拿什么,别把别人的好意当了驴肝肺。乱世里本就少来真情,譬如你要是足够有钱,可以给你家带来银钱,你家又怎么会把你卖在花楼?急着认亲都来不及吧。”
老道济同白微末一起入后厨帮衬去了,一时也没有什么人能帮自己辩解两句,苏雅咬紧了唇,知道自己不好,也不配在这个当口耍威风,于是没吭声。
“你是不是以为,有好心人在贵胄跟前帮你说了几句话,好心人就生活得很容易了?你凭什么?你也配?”解意生勾起嘴角,森然道,“我告诉你,倘若我阿娘今日救了你,也绝非是天经地义,不过是不愿见一个姑娘家的流离在外,仅此而已。不过,我奉劝你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因为阿娘兴许看你入眼,可我瞧不起你,如果你胆敢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我想在你平日里的东西里动点手脚,从此京都少一个姑娘,相信也不会有什么人能发觉吧。毕竟王公子不要你,没有人留你,你根本没有牵挂你的人。你的命值几钱呢?”
苏雅的脸色登时变得不怎么好看起来,但她依然忍着,没说半个不好。解意生平生最厌恶的自然也有这份神情,弄得好像是自己对不住她一样。
他遂凑前几步,把椅子挪过去,慢悠悠地道:“是我说中了吗?话说回来,我想在那个卖你进花楼的爹娘死的时候,你都赶不上去看他们一眼吧。毕竟腌臜命,你也恨他们。当初你被他们像个货物推搡去卖的时候,一定学的第一课,就是趋利避害。你的眼里,只有活命,活下去。是,你没什么错,所以他人好心给你的照单全收不误,妄想着还能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倒要问你,凭什么好心的善人都要围着你打转?你凭什么这么好命?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便宜,尤其像人心这种东西。”
他的笑意未达眼底,语调却被刻意压着沉了沉,“活人有,死人也有。可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的活人给你寻来?多的只有人面兽心的鬼。”
“是我好福气,能有道济帮忙。”苏雅垂头,手指局促地搅着裙摆,她很想哭,可泪已经流干了,“小公子说的道理我都明白的……以前在府里,是我用久了贵物,反而连自己原本的模样忘了。我在府中得宠的时候,如小公子所言,非贵不穿,非贵不戴,享拥佳肴是天经地义。直到现今,才堪堪了悟,什么是人心凉薄。”
“但小公子有句话说错了,我没有瞧不起你家宅的意思。”苏雅抬眼,认真地看着解意生,“如今我已被王公子抛弃,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历经半生风霜,我也都看明白了,不敢再生别的心思去攀什么富贵,更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求有个地方,能活下去就够了。”
解意生尽管对她之前轻贱自己婚姻的事心存芥蒂,还是在心底兀自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算了,算了。”
“阿生,苏雅姑娘受了不少苦,你呀,牙尖嘴利的,少说几句吧。”白微末和老道济分别端了几盘热气腾腾的饭菜上了桌,“我和阿生挤一挤,还是可以睡的,再不济待我过几月拿存在钱庄的银钱出来换个宅院,如此就宽敞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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