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段常玲回村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穿着那件半旧的蓝布学生褂,低着头往家走,脚下的泥路被踩得吱呀作响。刚到村口老槐树下,就撞见几个蹲在石头上抽旱烟的叔伯,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阴天下明明灭灭。
“哟,这不是常玲大学生吗?咋回来了?”段水泉磕了磕烟袋锅,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怪味,“农校的学问学完了?这才刚上一年,是嫌城里饭不好吃?”
王拴狗跟着嘿嘿笑:“我就说嘛,读书有啥用?还不如在家学种地实在。你看你弟常珙,天天在地里刨,收成不比谁好?”
“可不是嘛,”旁边的段老五咂咂嘴,“当初段支书把你供出去,还以为能飞出个金凤凰,结果呢?这老脸怕是要搁地上踩喽!”
“科学种农?我看是花里胡哨!”段水泉吐了口唾沫,“地是种出点名堂了,人倒回来了,这学上的,还不如咱铁蛋实在!”
段常玲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却没回头,闷头往家走。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比农校的处分通知还让他难受。他不是怕停学,是怕爹失望,怕村里人戳脊梁骨。
段迎琇正在院里帮娘晒玉米,听见村口的动静,踮着脚往那边望,正好看见大哥低着头走过来,背影佝偻得像棵被霜打了的玉米秆。她心里“咯噔”一下,刚要迎上去,就听见段水泉他们还在嘟囔:“停学?我看是被学校开除了吧!”
“住口!”段迎琇把手里的玉米筐往地上一摔,玉米棒子滚了一地。她撸起袖子就往村口冲,张玉芬在后面喊:“琇儿!你干啥去!”
段迎琇冲到老槐树下,指着段水泉和王拴狗的鼻子骂:“段水泉!王拴狗!你们俩是吃饱了撑的?我哥招你们惹你们了?背后嚼舌根算啥本事!”
段水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哟,这没过门的李家媳妇,倒先替段家出头了?琇儿,这可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该管的事。”
“我哥的事我就管!”段迎琇梗着脖子,“要不是我哥提倡科学种农,改良种子,去年那旱灾,你们两家的地能有收成?早旱死了!现在吃饱饭了就端起碗骂娘?良心被狗吃了?”
王拴狗脸一沉:“琇儿,说话客气点!我们跟你小爹说话,轮得到你插嘴?”
“小爹咋了?小爹也不能糟践人!”段迎琇越说越气,“我哥是停学了,可他是为了我才打的人!齐顷他娘看不起农村人,骂我配不上她儿子,我哥气不过才动的手!换了你们家闺女受这委屈,你们能忍?”
她转身就往村委会跑,边跑边喊:“你们不是爱说吗?我让全村人都听听!看看你们是啥嘴脸!”
村委会的大喇叭就挂在院墙上,段迎琇冲进去抓起话筒,对着外面喊:“段家村的老少爷们都听着!我是段迎琇!今天我就把话撂这儿了!”
正在地里干活的、在家做饭的,听见喇叭响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纳闷这新媳妇还没进门,咋用上大喇叭了。
“段水泉、王拴狗!你们俩真是忘本了,刚才在村口骂我哥,说他读书没用,说他给段家丢人!我告诉你们,你们没资格!”段迎琇的声音透过喇叭传遍全村,嗓门吼的很大格外有力,“前年春天旱得裂口子,是谁家的麦子先黄了?是你们两家!是谁把我哥研究的抗旱种子分给你们种的?是我爹!去年秋天你们家粮仓堆不下的时候,咋不说科学种农是花里胡哨?”
“我哥停学是因为替我出头,打了那个看不起农村人的城里佬!他没错!错的是那些嫌我们农村穷、嫌我们庄稼人土的白眼狼!”她越喊越激动,话筒都在抖,“我哥是俺们段家的骄傲!他读的书、学的本事,都是为了咱村好!你们吃饱饭就忘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现在,我要求你们俩,马上给我哥道歉!”
喇叭里传来段迎琇粗重的喘气声,全村静悄悄的,连狗叫声都停了。段水泉和王拴狗站在老槐树下,脸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这个鳖孙!反了你了!”段苍娃的大嗓门突然从村委会门口炸响。他刚从地里回来,听见喇叭里的动静,气得手里的锄头都扔了,冲进院子就去拽段迎琇,“谁让你动喇叭的?还敢指名道姓骂长辈?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段迎琇被他拽着胳膊,却不肯松手,对着话筒喊:“他们不道歉我就不下来!凭啥糟践我哥!”
“你还敢犟嘴!”段苍娃气得脸都紫了,扬手就要打,被赶来的张玉芬死死抱住:“他爹!你干啥!琇儿是为了常玲啊!”
段常玲站在院门口,看着妹妹涨红的脸和爹愤怒的样子,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默默走上前,把段迎琇手里的话筒拿下来,轻声说:“琇儿,别说了,哥不怪他们。”
二
段苍娃最终没舍得打闺女,却拽着她往段水泉家去。一路上,段迎琇梗着脖子不说话,胳膊被爹拽得生疼也不吭声。张玉芬跟在后面,一路劝:“他爹,琇儿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她置气。”
段水泉家的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他媳妇的抱怨:“那丫头片子咋说话呢?还是个没出门的闺女,就敢指名道姓骂长辈,以后嫁过来还了得?”
段苍娃“哐当”一声推开院门,把段迎琇往前一推:“给你水泉小爹道歉!”
段水泉蹲在堂屋门槛上抽旱烟,见他们来了,慢悠悠地抬起眼皮:“哥,你这是干啥?我也没说啥呀,就是跟拴狗闲唠嗑。”
“伯,我都说了我没错。”段迎琇低着头,脚在地上碾着土,“我就是气不过他们说我哥。”
“你还敢说没错?”段苍娃气得踹了一脚旁边的柴火垛,“谁家姑娘像你这样,跑到村委会用大喇叭骂长辈?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段水泉的媳妇从屋里出来,双手往腰上一叉:“苍娃哥,你听听,这叫道歉?我看她根本没认识到自己错了!我们家水泉可是她小爹,长幼有序,哪有晚辈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行了!”段水泉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哥,琇儿年纪小,不懂事,我不跟她计较。但话得说清楚,我跟拴狗也就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常玲停学回来,村里人议论几句也正常,她不该那么大火气。”
“我道歉行。”段迎琇突然抬起头,声音大了一些,“但他们得先给我哥道歉。他们说我哥读书没用,说他给段家丢人,这不对。我哥是好人,是为了我才停学的。”
“你这丫头!”段苍娃彻底没辙了,扬手又要打,被段水泉拦住:“哥,别打。琇儿说得对,是我们不对,不该背后议论常玲。常玲是个好娃,停学这事不丢人,是仗义。”他顿了顿,对着院门口喊:“常玲,你进来,小爹给你赔个不是。”
段常玲一直在院门外站着,听见这话,低着头走进来:“小爹,不用道歉,我没往心里去。”
“该道!”段水泉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们老糊涂,嘴碎。你别往心里去,好好在家待着,等停学结束了,该回学校回学校,咱村还指望你学本事回来呢。”
段迎琇这才松了口气,小声说:“小爹,刚才我说话冲,你别往心里去。”
从段水泉家出来,段苍娃的气还没消,又拽着段迎琇往王拴狗家去。王拴狗家正在吃饭,见他们来了,王拴狗的婆娘赶紧端板凳:“苍娃哥,快坐,刚蒸的红薯,尝尝?”
王拴狗没起身,坐在炕沿上吧嗒着嘴:“苍娃,你这闺女可是真厉害,大喇叭一喊,全村都知道我王拴狗不是东西了。”
“拴狗老哥哥,你别生气。”段苍娃赔着笑,把段迎琇往前推,“这鳖孙不懂事,我带她来给你道歉了。”
“道歉就不必了。”王拴狗放下碗筷,“我承认,刚才在村口说的话不好听,伤了常玲的心。但琇儿在喇叭里那么骂我,我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搁了。都是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咋相处?”
“拴狗伯,对不起。”段迎琇鞠了一躬,“我不该在喇叭里骂你,但我真的气不过。我哥他……”
“行了,我知道。”王拴狗摆摆手,“常玲是个好娃,有血性,我佩服。刚才的事,咱就当没发生过。以后你们家有事,吱一声,我王拴狗绝不含糊。”
段苍娃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我就知道拴狗老哥哥是明事理的人!这鳖孙给你添麻烦了,回头我好好管教她!”
往家走的路上,天开始飘起小雨。段苍娃把自己的草帽摘下来扣在段迎琇头上,没好气地说:“以后再敢这么冲动,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段迎琇摸着草帽上的汗味,突然笑了:“爹,你还是疼我的。”
“疼你个鬼!”段苍娃嘴上骂着,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回去给你哥做点好吃的,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三
晚饭时,段家的气氛有些沉闷。段苍娃闷头喝着红薯糊涂,时不时瞪段常玲一眼。张玉芬给常玲碗里夹了个白面馒头,叹着气:“玲儿,别往心里去,停学半年就半年,正好在家歇歇,帮你弟种种地。”
段常玲咬着馒头,没说话。他心里堵得慌,不是因为停学,是因为自己没本事,护不住妹妹,还让家里人跟着操心。
刘青珉看不过去,开口道:“爹,你也别老瞪常玲了,他没错。换了是我,齐顷他娘那么说琇儿,我也得揍她!城里人本就眼高于顶,真当咱农村人好欺负?”
段常珙点点头:“大哥做得对,咱庄稼人虽然老实,但也不能让人随便糟践。”
段迎琇扒拉着碗里的饭,轻声说:“哥,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
“跟你没关系。”段常玲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是我自己没控制好脾气。再说,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段苍娃“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还有理了?读了一年书,学会打架了?我供你上学是让你学本事,不是让你学打人的!现在好了,停学回家,村里人背后指不定怎么笑话咱们!”
“爹!”段常玲猛地站起来,“我不后悔!齐顷他娘说琇儿配不上他儿子,说农村女人没文化,说咱农村地方脏,这是人说的话吗?我打他都是轻的!”
“你以为你很能耐?”段苍娃也站了起来,父子俩眼对眼,“你打了人,停了学,这就是能耐?你让琇儿以后咋做人?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行了!”张玉芬哭着把两人拉开,“有啥话不能好好说?玲儿刚回来,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他心里也不好受啊!”
段迎琇看着僵持的父子俩,突然开口:“爹,哥,你们别吵了。这事都怪我,我不该跟齐顷走那么近,不该让大家操心。我已经想好了,等秋收完就跟铁蛋哥成亲,好好过日子。”
提到婚事,段苍娃的气消了些,重新坐下:“这还差不多。你哥这样,我看也别指望他读书出人头地了,先把婚事办了,成个家,收收心。”
“爹,我还想回学校。”段常玲低着头说,“停学半年,我可以在家自学,等期满了就回去。我学的是农业技术,以后回来能帮村里种好地。”
“种好地?现在这样就种不好了?”段苍娃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心野了,不想在家待着。农村有啥不好?吃喝不愁,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比城里强?”
“爹,时代不一样了。”段常玲抬起头,“科学种农能提高产量,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这才是正经事。我学的那些知识,能让地里多打粮食,能让咱村富起来。”
“行了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段苍娃摆摆手,“先把婚事定了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
段常玲刚想反驳,就被段迎琇拉了拉胳膊,他看了一眼妹妹,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李柴旺就揣着烟袋锅来到段家大院。张玉芬正在喂鸡,见他来了,笑着迎上去:“柴旺哥,快进屋坐,我去喊苍娃。”
李柴旺摆摆手:“不坐了,我就过来跟苍娃说个事。昨天听村里人说常玲回来了,我琢磨着,这孩子停学在家,不如先把婚事办了,成个家就稳重了。”
段苍娃从屋里出来,听见这话,眼睛一亮:“柴旺哥,你有合适的人选?”
“有!”李柴旺凑过来,压低声音,“俺们金蛋的厂长姓王,是隔壁王家集的。他有个妹妹叫王涣英,在镇上小学当老师,年纪比常玲小一岁,人长得白净,又有文化,我看跟常玲正合适。”
段苍娃摸着下巴:“当老师的?那可是吃公家饭的,能看上咱农村人?”
“咋看不上?”李柴旺拍着胸脯,“咱常玲是大学生,虽然现在停学了,但以后肯定有出息。再说咱段家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我去说媒,保准成!”
段苍娃眼睛眯成了缝:“中!柴旺哥,这事就拜托你了!要是能成,我请你喝好酒!”
“放心吧!”李柴旺笑着说,“我今天就去王家集一趟,跟王厂长说说。涣英那姑娘我见过,知书达理的,跟常玲正好配一对。”
两人正说着,段常玲背着锄头从外面回来,刚去地里转了一圈。李柴旺赶紧喊住他:“常玲,回来啦!柴旺叔给你说个好事!”
段常玲愣了一下:“柴旺叔,啥事?”
“给你说媳妇!”李柴旺笑得眼睛都没了,“王家集的王老师,人长得漂亮,又有文化,跟你正合适!”
段常玲脸一黑,赶紧摆手:“柴旺叔,我还想回学校读书呢,暂时不想考虑婚事。”
“读书啥时候不能读?”段苍娃瞪了他一眼,“先看着代销点,然后跟着常珙种地吧,他不是学农的爱搞科学,爱种地,去吧去吧,家里的地那么多都是常珙跟青珉管,他去种地最合适,先把婚事办了!我已经跟你柴旺叔说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四
李柴旺办事效率极高,当天下午就来回话了。他揣着两盒烟,乐呵呵地往段家跑,刚到院门口就喊:“苍娃哥!成了!成了!”
段苍娃正在院里编筐,听见声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啥成了?柴旺哥,你快说!”
“王厂长同意相看了!”李柴旺把烟往桌上一放,拿起水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我跟王厂长一说常玲的情况,他说早就听说过常玲提倡科学种农的事,觉得这娃有想法,有担当。他妹妹涣英也愿意相看!”
张玉芬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真的?那太好了!柴旺哥,谢谢你啊”
李柴旺笑的肚子疼,摆摆手离开大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