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齐顷回城上学后,段家村的风似乎都慢了下来。试验田的麦子收完了,田埂上的野草又开始疯长,段迎琇的脚步却比以前更勤了——她几乎天天往镇上跑,不是去邮局寄信,就是去等齐顷的回信。
“琇儿,又去镇上啊?”村口的老槐树底下,纳鞋底的婆娘们见她背着布包往外走,忍不住打趣,“是不是又给齐知青寄信啦?”段迎琇红着脸点点头,脚步却没停,像一阵风似的往镇上赶。
段常玲看着妹妹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心。他还有半个月就要回学校了,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妹妹。“琇儿,齐顷在信里说啥了?”他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看着妹妹拆信时紧张的样子。
段迎琇捧着信纸,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知青哥说,他把我写的文章给老师看了,老师说我有天赋,让我继续写。他还说……说等放寒假就来看我。”段常玲叹了口气:“琇儿,你跟齐顷……不合适。”
“为啥不合适?”段迎琇立刻瞪起眼睛,“他说我有天赋,还教我读书,你们都说科学好,难道文化人就不能喜欢农村姑娘吗?”段常玲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布包里。
另一边,李柴旺的心却像落了地的石头——齐顷一走,自家铁蛋总算有机会了。他看着儿子天天往段家大院跑,帮着挑水劈柴,心里乐开了花。这天一早,他揣着两斤红糖,带着金蛋娘和铁蛋,浩浩荡荡地往段家大院去。
“苍娃哥在家不?”李柴旺的大嗓门在院门口响起,惊得鸡飞狗跳。段苍娃正在代销点算账,听见声音笑着迎出来:“柴旺哥,啥风把你吹来了?快进屋坐!”
金蛋娘把红糖往桌上一放,拉着张玉芬的手笑:“他婶,咱今天是来走亲戚的。柴旺跟我合计着,铁蛋和琇儿也老大不小了,该把婚事定下来了。”李铁蛋站在爹身后,红着脸搓手:“伯,娘,我会对琇儿好的。”
张玉芬笑得合不拢嘴:“我就喜欢铁蛋这娃儿,聪明能干,又老实本分。琇儿要是嫁过去,肯定不受罪。”段苍娃摸着下巴点头:“我看行!柴旺哥,你说个日子,咱把婚事订了,等秋收后就让他们成亲。”
李柴旺眉开眼笑:“我就喜欢琇儿这闺女,灵气!俺们家铁蛋肯定能照顾好她。彩礼你放心,三转一响少不了,再给琇儿扯几身新衣裳!”几人正说得热闹,段迎琇背着布包从外面回来,听见院里的话,脸“唰”地白了。
“我不嫁!”她猛地冲进院子,把布包往石桌上一摔,“我不跟铁蛋哥成亲!”李铁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搓着手不知所措。李柴旺的笑容僵在脸上:“琇儿,你这是咋了?跟铁蛋置气了?”
段迎琇没理他,抓起石桌上的信纸就往段苍娃面前递:“伯!你看!齐知青哥说要娶我!下周他就带爹娘来提亲!”段苍娃接过信纸,看清上面的字,气得手都抖了:“你……你说啥?这小白脸要娶你?”
“苍娃哥!没事吧?”李柴旺赶紧上前扶他,生怕他背过气去。段苍娃摆摆手,深吸一口气,非但没发火,反而笑了:“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这城里来的亲家是啥模样!柴旺哥,婚事的事先缓一缓,等我见过齐顷爹娘再说。”
李柴旺心里咯噔一下,却不好再说啥,只能拉着铁蛋灰溜溜地走了。金蛋娘边走边嘟囔:“我看悬,城里人家哪能看得上农村姑娘?”李铁蛋低着头,拳头攥得紧紧的,没说话。
二
接下来的几天,段家大院的气氛格外紧张。张玉芬急得嘴上起泡,天天跟段苍娃念叨:“他爹,你说齐顷爹娘真能来?城里人家讲究多,要是看不上琇儿咋办?”段苍娃蹲在院里抽烟,闷声说:“来了就知道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说出啥花来。”
段迎琇却像着了魔,天天对着镜子试新做的蓝布褂子,还让娘给她梳城里姑娘的辫子。段常玲看着妹妹兴奋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他了解齐顷的为人,却不敢保证齐顷的父母能接受农村儿媳。
“琇儿,要是……要是齐顷爹娘不同意咋办?”段常玲忍不住问。段迎琇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不会的!知青哥说他爹娘很开明,再说我现在也在学文化,以后我也能做城里媳妇。”段常玲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齐顷带着父母来的那天,天刚蒙蒙亮,段苍娃就起了床。他没去地里,也没去代销点,而是扛着锄头在院门口的路上转悠。张玉芬觉得奇怪:“他爹,你干啥呢?”段苍娃嘿嘿一笑:“给城里亲家整个‘见面礼’。”
只见他从墙角的粪堆里铲了些羊屎蛋,零零散散地撒在通往大院的小路上,嘴里嘟囔着:“让你们城里人也尝尝咱农村的‘香’!别以为穿得光鲜,到了咱这儿就得守咱的规矩!”张玉芬气得直跺脚:“你这老东西!干啥呢?不嫌丢人!”
“丢啥人?”段苍娃梗着脖子,“他们要是真心想结亲,就不会嫌这嫌那;要是嫌弃,正好让琇儿死了心!”正说着,远处传来自行车铃铛声,齐顷带着一对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夫妇过来了。
“爹,娘,这就是段家村。”齐顷指着村口的老槐树介绍,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他父亲齐戎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母亲梅香兰烫着卷发,穿着碎花连衣裙,手里还拎着个精致的皮包,跟村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梅香兰刚走没两步,就“哎哟”一声尖叫起来——她的新皮鞋踩在了羊屎蛋上。“这……这是什么东西?”她嫌恶地踮着脚,掏出手帕拼命擦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齐顷,你下乡就住这种地方?路上都是……都是粪便?”
齐顷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解释:“娘,农村就是这样,种地需要肥料……”梅香兰根本听不进去,捂着鼻子往前走,嘴里不停地抱怨:“太恶心了!这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段苍娃和张玉芬站在院门口,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张玉芬气得脸通红,段苍娃却暗暗得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你们城里人知道农村的厉害!
三
“伯父,伯母,这是我爸妈。”齐顷赶紧介绍,“爸妈,这是段伯父和段伯母。”齐戎推了推眼镜,客气地伸出手:“段支书,您好,麻烦您了。”段苍娃没握手,只是点了点头,指着院里的板凳:“坐吧。”
梅香兰走进院子,四处打量着低矮的土坯房,墙角的鸡笼,还有院里晒的玉米棒子,眉头皱得更紧了。当齐顷把他们领到东厢房——也就是自己住过的房间时,她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呦,这是猪圈吧?这怎么住人啊?墙都发黑了,还有股味儿!齐顷,你这半年就住这种地方?”
这话像一巴掌打在段苍娃脸上,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这位同志,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房子虽然旧,但干净暖和,我家娃住了十几年都没事!城里的高楼大厦是好,但没咱这土坯房接地气!”
梅香兰被噎了一下,撇撇嘴没说话,但脸上的嫌弃毫不掩饰。段迎琇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红着脸从屋里出来:“叔叔阿姨好,我是段迎琇。”她特意学着城里姑娘的样子,想给齐顷父母留个好印象。
梅香兰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嗯,挺壮实的,一看就是干活的好苗子。”这话听着像夸奖,却让人心里不舒服。齐顷赶紧打圆场:“娘,迎琇很聪明,我教她读书,她学得很快。”
午饭时,张玉芬特意杀了鸡,蒸了白面馒头,还炒了好几个菜,摆了满满一桌。梅香兰却没动筷子,只是小口抿着茶水,看着桌上的菜皱眉头:“这鸡肉是不是没洗干净?还有这馒头,怎么有点黑?”
齐戎赶紧拉了拉她的胳膊,示意她别说了。段苍娃假装没听见,给齐戎倒上酒:“齐同志,尝尝咱村自酿的红薯酒,不比城里的茅台差!”齐戎笑着端起酒杯:“谢谢段支书,我平时不喝酒,心意领了。”
饭桌上的气氛尴尬得让人难受。段迎琇几次想给梅香兰夹菜,都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刘青珉在一旁看得直咬牙,要不是段常珙拉着,她早就发作了。
沉默了半天,梅香兰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终于说到了正题:“段支书,段伯母,今天我们来,是想聊聊齐顷和迎琇的事。”段苍娃放下筷子,看着她:“你说。”
梅香兰看了段迎琇一眼,慢悠悠地说:“嗯……琇儿是个好姑娘,朴实能干,我们也挺喜欢的。但是呢,齐顷是大学生,毕业后肯定要回城里工作,我们已经给他在南阳安排好了单位。所以……我们齐顷不会娶一个农村女人。”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桌上瞬间鸦雀无声。段迎琇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张玉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梅香兰说:“你……你这话啥意思?当初是你儿子说要娶我闺女的!”
“年轻人不懂事,随口说说罢了。”梅香兰理直气壮,“齐顷还小,不知道城乡差距有多大。他跟迎琇可以做朋友,但结婚过日子不行,生活习惯、文化水平都差太远了。”
“你放屁!”刘青珉再也忍不住,“城里女人咋了?城里女人会种麦子还是会喂猪?我们琇儿哪里配不上你儿子?白眼狼!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段常珙赶紧拉住她,却也红了眼睛。
齐顷急得站起来:“娘!您怎么能这么说!我是真心喜欢迎琇,我跟她是认真的!”梅香兰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婚姻不是谈恋爱,得门当户对!你要是娶了农村媳妇,以后同事怎么看你?领导怎么看你?”
齐戎也开口了:“齐顷,你娘说得对。我们不是看不起农村,是现实问题摆在这儿。迎琇是好姑娘,但你们真的不合适。”
四
“够了!”段苍娃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都震得跳了起来。他站起身,指着门口:“我们段家虽然穷,但不卑不亢!我闺女虽然是农村人,但知书达理,勤劳善良,配你儿子绰绰有余!既然你们看不上,就请走吧!咱两家高攀不起!”
梅香兰巴不得这句话,立刻站起身:“走就走!齐顷,跟我回家!”齐顷急得直跺脚:“娘!您别走!迎琇,你听我解释……”段迎琇却没看他,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筷子,转身往外跑。
“琇儿!”段常珙赶紧追出去。齐顷想跟着追,却被梅香兰死死拉住:“你干啥去?这种地方你还想待?”齐戎也劝:“齐顷,别冲动,先跟我们回去再说。”
段迎琇没往别的地方跑,径直跑到村外的庄稼地里。正是玉米灌浆的时节,绿油油的玉米秆长得比人还高,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她站在田埂上,望着远处连绵的黄土坡,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琇儿。”段常珙慢慢走到她身边,递过一块手帕,“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哭吧,哥在这儿呢。”段迎琇接过手帕,却没擦眼泪,只是看着天边的晚霞,轻声说:“二哥,这就是我们的距离,对不对?”
段常珙叹了口气:“琇儿,是他们不识货,咱不稀罕。城里女人咋了?不一定有你能干,有你善良。”段迎琇转过头,看着二哥憨厚的脸,突然笑了:“我知道。其实……其实早在齐顷走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我们不同路了。”
“你早就知道?”段常珙有些意外。段迎琇点点头:“嗯。他跟我讲城里的高楼、汽车、电影院,我跟他讲地里的麦子、猪圈的小猪、院里的鸡。我们说的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事。他说要娶我,我挺高兴的,但心里也害怕,怕真的到了城里,我啥也不会,啥也不懂。”
她抹了把眼泪,眼神变得清澈起来:“现在好了,他爹娘替我做了决定。这样也好,我不用再胡思乱想了。我本来就属于这片土地,就该嫁个像铁蛋哥那样的庄稼人,踏踏实实过日子。”
段常珙看着妹妹突然成熟的样子,心里既心疼又欣慰:“你能这么想就好。铁蛋那娃是真心对你好,柴旺叔一家也实在,比城里那些虚头巴脑的强。”段迎琇笑了笑:“嗯,我知道。”
“对了,你二嫂刚才把齐顷他妈骂惨了,骂得可解气了!”段常珙赶紧说,想让妹妹开心点。段迎琇果然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二嫂最疼我。走,二哥,咱回家吧,别让娘担心。”
兄妹俩往回走时,夕阳正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玉米地里的风吹过,带着泥土和庄稼的清香,这是段迎琇从小闻到大的味道,踏实而温暖。她知道,刚才那场短暂的梦该醒了,生活还要继续,就像地里的庄稼,春种秋收,周而复始,永远充满希望。
回到家时,齐顷一家已经走了。齐顷临走前留下了一个布包,里面是几本高中课本和一封信。段迎琇拆开信,上面写着:“琇儿,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不会放弃的,等我毕业……”她没看完,就把信折好,连同课本一起放回布包,放进了箱底。
“琇儿,回来啦?饿不饿?娘给你留了红薯糊涂。”张玉芬赶紧迎上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儿的脸色。段迎琇笑着说:“娘,我饿了,快给我盛糊涂吧。我想通了,我愿意跟铁蛋哥成亲。”
张玉芬愣了一下,随即喜极而泣:“哎!哎!娘这就给你盛!我的好闺女……”段苍娃蹲在院里抽烟,听见这话,嘴角悄悄咧开了缝,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嘟囔着:“这才对嘛,咱庄稼人就该找庄稼人!”
五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院里的石桌旁喝红薯糊涂。月光洒在地上,蝉鸣声此起彼伏,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刘青珉还在愤愤不平地念叨:“那女人说话太气人了!什么叫农村女人配不上她儿子?我看是她儿子配不上咱琇儿!”
段常珙劝道:“行了,别念叨了,琇儿都不生气了。”段迎琇笑着说:“二嫂,我真不生气。其实我跟齐顷本来就不合适,强求也没用。”张玉芬给她夹了块红薯:“咱琇儿长大了,懂事了。”
段苍娃喝了口糊涂,慢悠悠地说:“既然你想通了,那我就跟柴旺家定日子了。秋收后就办喜事,咋样?”段迎琇红着脸点点头:“嗯,听伯的。”
第二天一早,段苍娃就揣着红糖去了李柴旺家。两家一拍即合,把婚期定在了十月初十,正好秋收结束,农闲时节。李柴旺笑得合不拢嘴,当场就让铁蛋给段苍娃磕了三个响头,喊了声“爹”。
李铁蛋更是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天天往段家大院跑,帮着挑水、劈柴、翻地,啥活都抢着干。段迎琇看着他黝黑的脸上憨厚的笑容,心里渐渐踏实下来——这才是能跟她一起下地、一起过日子的人。
她把齐顷留下的课本和纸都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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