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葛苔丝庄园后,袁业心搭火车回到了博尼普雷西,在约定好的一家咖啡馆里见到了夏洛特,听她汇报了办公室电话留言和下个星期的部分日程安排。
晚些时候,袁业心又搭火车去了乔治威,晚餐就在火车包厢里简单解决了。她此行的目的地是拉宾大道上的一家高档酒馆,赫尔福奇郡北莱赫卡—达洛尼选区的议员奥利弗·韦德已经一连两天到这家酒馆来饮酒消遣——两天前他宣布要对乔治威进行时长一星期的考察访问,她笃定他今晚还会到这来。虽然她原本计划到达尼洛去拜访韦德,不过韦德既然已经到了乔治威,她也无需舍近求远。
时值星期五夜晚,这家装饰复古的酒馆里依然只聚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昏黄的灯光照着空荡的吧台,显得有几分冷清,不过这也许反而是韦德钟情这里的原因。
袁业心推门而入,挂在木门上的黄铜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她缓步走进酒馆,进门后扫视了一圈,很快就看到了坐在里侧靠墙位置的奥利弗·韦德。他大约三十岁出头,梳着整齐的背头,用发蜡固定住了发型,穿着一套双排扣的灰色羊绒西装,留着和德雷凯斯勋爵相似的两撇胡子,只是这两撇细长又卷翘的胡子在勋爵身上显得浪漫,却把他衬托得分外精明。
袁业心摘下宽边帽挂在衣帽架上,佯装不经意地走过韦德所在的餐桌,小声惊呼:“哦,这不是韦德议员吗?没想到能有幸在这遇到您。”
韦德脸上亦显出吃惊的神色:“居然是您,袁议员,好久不见,自从上次在卡吉曼分别后,我们大概有半年多没见过面了。”
“是啊,韦德议员,今天真是幸运,您约了人吗?如果没有的话介意我坐下吗?”
“噢,不,当然不介意,您请坐,我本来只是想一个人喝点酒。”韦德笑着说,语气十分亲近。
袁业心便坐下同他寒暄了一番,她与奥利弗·韦德因为党派竞选见过两面,算是认识,但相交不深,对他的大致印象是一个中产阶级出身的保守倾向尤为明显的议员。此人在地方上享有良好的声誉,每当谈到如何保障贵族乡绅在高院和地方事务上的权益时,总是旗帜鲜明地跳出来支持。
帕维尔一案抓获的九个密探中有一人是奥利弗·韦德长期雇佣的司机,他在写给帕维尔的信中多次记录了韦德在车里的言行,其中并没有任何泄密的话,不过倒有一两句显得暧昧不清,诸如“我不相信任何信仰,如果我投身于其中一种,不是因为我相信,是因为我需要”,这可与他往日展现出来的形象大为不同。
一个危险的信号。
“韦德议员,你听说最近德雷凯斯勋爵府上的事情了吗?真是不幸啊。”袁业心貌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哦,你是说那件事,那个……”韦德没把话说完,只是挑了挑眉暗示他已经领会到了,“这确实非常不幸,勋爵大人一直以治家严谨出名,这回恐怕丢了不少面子。”
“议员,你不担心你身边也潜伏着这样的间谍吗?光想想就叫人睡不好觉了,说实话,这几个晚上我一直都辗转难眠,连对私人秘书都很少说话了,实在是过度紧张。”
“哦,袁议员,千万不要觉得这是过度紧张,”韦德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我们是应该谨慎一点,毕竟我们的品性都太正直了,很容易轻信别人,而进工党那帮家伙可是无孔不入。不过,我想就算真遇上密探也不要紧,我对党派的忠诚不容置疑,口风也很紧,我不担心他们能从我嘴里套到什么对荣耀党不利的证据。”
袁业心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之意,点头道:“这是当然,韦德议员,以你正派无比的为人,那些密探也只能白费功夫。”
她拿起面前低度数的调味朗姆酒喝了一口,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烦恼,以恳求的语气说道:“说到这,其实最近还有件事让我烦心,我在大学时期的一位好友——现在是新公党的地方议员——邀请我去他所在的城镇进行访问。你也知道,在上一任内阁时期我们和新公党是合作关系,可这一次进工党能以议会少数派上台组阁少不了他们的支持,我想我们已经是敌人关系了。出于个人私交方面,我当然很想答应好友的请求,但我也不想被党内看作同新公党来往密切的骑墙派,韦德议员,你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吗?”
“哦,这可真是个难题!”韦德同情地看着她,“虽然我们极力想把党派纷争同个人生活分开,可总免不了有混杂的时候,可说实在的,我不应该对你的私交问题说三道四,这样实在太冒犯了……”
“噢,不,怎么会呢?我是真心想向您求助的,我才刚刚当上新院议员几个月,很多事情都还不懂,而您已经连续两届当选新院议员了,想必您一定很了解。请您畅所欲言,哪怕言辞激烈地指责我不应该同新公党人保持友谊,我都十分愿意接受这些批评。”
“不不不,你可千万不要误会,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袁,”韦德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好像对即将要出口的话十分犹豫不决,“虽然我是一个坚定的保守派,本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我觉得同新公党人保持关系并不是件坏事,没准反而能从他们那挖来一些消息。只不过大张旗鼓的访问确实不妥,但是私底下的秘密拜访应当是没问题的,只要小心、谨慎。”
一张恳切的脸庞和一副全然关心她、为她考虑的口吻,多么令人感动的一幕。
如果不是袁业心也经常用这招欺瞒他人,她可能当真会相信对面是一个心肠热忱的好人,如今她应当更新一下对奥利弗·韦德的印象了:一个和她一样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一个四处钻营取巧、善于伪装的寻利者。对这些人而言,如果在一边得不到足够的好处,那转投另一边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选择。
他们的信仰是空洞,他们的原则是虚无。
袁业心微笑着表达谢意,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恩惠。她一边随意地喝着酒,一边继续和韦德气氛愉快地攀谈着,直到门口的铃铛再次发出清脆的声响。
袁业心循声望去,本想快速扫一眼就收回目光,却忽然被那人的面容定住了心神。
那是她许久不见的小花。
她今天穿了一身灰紫色的连衣裙,帽子上覆盖着黑纱,就像一株夜幕下安静地垂在水面上的睡莲。和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更憔悴了,眼下有乌青的淡痕,被长裙束着的腰纤薄得像一张纸,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叫人担心她有没有按时吃饭、休息。
韦德仍然在她耳边滔滔不绝,可那一刻,他说话的声音和酒馆里其他人发出的声响都变成了杂音,被她的耳朵自发地过滤掉了。她只听得见莱斯利夫人掩在长裙下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的嗒嗒声,和萦绕在嘴边那一声轻轻的若有似无的叹息。
袁业心不由想到,大多时候她都不在选区大楼的办公室里,所以电话都是由夏洛特代为接听,并把需要传达的内容转告给她,可整整五天,她的小花没有打来过一个电话。
她明明给了她号码。
思及此,她注视莱斯利夫人的眼神不禁带上了几分幽怨,这不是政治场上的失败,也不是与他人竞争中的失利,却远比这些挫折更让她感到灰心丧气。
可单单只是看着她拖拽着裙摆从自己面前走过——甚至不需要注意到在酒馆的角落里有人正入神地注视着她——就足够叫袁业心感到满心喜悦。似乎只要莱斯利夫人一出现,自己就可以轻易地收获快乐和满足。
“……显然对我们在南部非洲的利益有损,袁议员,你觉得我的观点有道理吗?”
“哦,当然,”在整张餐桌静默了三四秒后,袁业心才反应过来,接着韦德的话说道,“我绝对赞成你的话,这是毋庸置疑的,我想任何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荣耀党人都会同意你的观点。”
她忙露出一个赞同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失神,并期望韦德没有发现她出了纰漏。几乎是致命的纰漏,她想,如果有枪手蹲在墙角准备伏击她,恍惚的这一会时间已经足够她中弹身亡了。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和韦德的谈话上,可她的余光依然在留意着莱斯利夫人的一举一动,关注着她静默地穿过大堂,独自一人走到吧台边坐下。
“韦德议员,事实上,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知你一下。菲卡洛爵士昨天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因为鲍威尔爵士在这次大选中落选议员,所以文化与艺术委员会有一个空缺需要递补,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他说鲍威尔爵士之前是来自西南部比奥金克郡的议员,因而最好能由一个同样来自西南各郡的议员来递补,他可不想造成委员会里的各地区势力失衡。”
“哦?文化与艺术委员会?”奥利弗·韦德始终平稳的面色忽然产生了波动,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眉毛上扬,眼角也跟着上挑,显然是感兴趣的神色。虽然他很快就将一切掩盖过去,可袁业心还是注意到了这一瞬间微妙的神情变化。
“这可是个香饽饽,我真为老鲍威尔感到遗憾,以他的艺术修养确实很适合这个职位。”韦德摊了摊手。
当然,在新院诸多由议员组成的委员会里,文化与艺术委员会是赞助人最多最慷慨的,也是贵族名流云集的地方,哪怕是那些在工业郡当选的最一穷二白人脉最少的议员,只要从这道门槛上走进走出一趟,立马就能成为杜福兰上流社会冉冉升起的一颗社交新星。
“是的,所以当菲卡洛爵士询问我的时候,我立刻向他推荐了韦德议员你。在我心目中,若是有人能和鲍威尔爵士的艺术品味相提并论,又同时兼具正直高贵的人格,能够公正地裁决委员会中的种种纠纷,那就只有韦德议员你了。”
“哦,天啊!这是真的吗?袁,真是没想到……”大概是惊喜来得太突然,奥利弗·韦德无法再控制住自已的表情,顿时喜形于色,不过他很快便镇静下来,清了清嗓子,故作矜持地说,“袁,感谢你的好意,我十分荣幸,可或许还有别的更有资历的人选呢?比如德雷凯斯勋爵,他可是个小有名气的收藏家,还有卡芬尼爵士,他曾经在杜福兰举办过不少画廊展览。”
袁业心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卡芬尼爵士?哦,他的名声简直称得上败坏,他瞒着夫人在外偷情的事在杜福兰社交场传得沸沸扬扬,你难道想让这种人代表我们西南郡吗?至于德雷凯斯勋爵……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可他家里毕竟出了那种事……谁能保证没有下一个间谍呢?”
“噢……你说的对,袁议员,这确实使我感到自已有一种责任……”
“我想菲卡洛爵士很快就会询问其他选区议员的意见,韦德议员,你最好和他们打声招呼,我想他们会很乐意为你说话的。”袁业心奉送上最后的建议。
“太感谢你了,袁,能遇上你这样的同僚,真是我的幸运,我们应该多多见面才是,今晚和你的聊天实在太愉快了!如果有任何我可以稍微提供一些帮助的事,请一定不要吝啬告诉我。”
她看着韦德露出大概是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两人又随意聊了一会,直到韦德忽然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黄铜钟。
“哦,天哪,居然已经这么晚了!”他的语气顿时急促起来,忙从座位上站起,略微欠身道,“不好意思,袁议员,我在市中心的罗奥佩歌剧院订了七点半的演出,现在必须要赶过去了,真是抱歉。”
噢,艺术,又是艺术。袁业心笑了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韦德颇有绅士风度地问道:“袁,冒昧地问下你对歌剧有兴趣吗?今晚要演的是剧作家马舍的作品《难忘之夜》,全国第一流的女高音歌唱家罗朱·佩里女士会登台演出,我想这会是一次很美妙的体验。”
“谢谢你的邀请,韦德议员,不过我想我恐怕没有你那么……高雅,我更想在这再喝一会。”袁业心晃了晃盛着琥珀色酒液的酒杯,余光瞧见那个身影也仍在默默一人抿酒。
韦德又说了一番道歉的话,并表示今晚的账单会记在他的名下,随后便匆匆离去了。袁业心也随之放松下来,她抬起一只手撑着下巴,懒散地靠在墙壁上,终于不用再遮掩视线。
要走上去和她交谈吗?还是一直在这坐着,直到她离开呢?袁业心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许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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