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春雨,将天地洗刷得一片清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草木的湿润气息。
林麦收惦记着田里的庄稼,雨势稍歇,便戴上斗笠,扛着铁锹出了门。
果不其然,靠近溪边的那段田垄,被湍急的雨水冲开了一个不小的豁口,泥水正汩汩地往外流。
若不及时堵上,刚施下去的肥料怕是要流失不少,还会影响旁边秧苗的根基。
林麦收放下铁锹,仔细观察了一下。缺口不小,需要一块大石头才能稳住。
她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有块半埋在上里的青石,大小正合适。
她走过去,用铁锹撬松周围的泥土,然后弯下腰,双手抱住石头,深吸一口气,用力往上抬。
石头比她预想的还要沉,加上雨后地滑,她脚下使不上全力,试了几次,石头只是晃动了几下,却没能被完全搬起。
泥水溅了她一身,额上也沁出了汗珠。她喘了口气,正准备再试一次,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关切在她身后响起:“林姑娘,且慢,我来帮你。”
林麦收回头,只见钟羽正从村道走来,想必是去镇上回来。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裤脚和鞋子上沾了些泥点,肩上背着装书的竹箱。
见到林麦收这边的状况,他快步走了过来,将书箱小心地放在一旁干燥的田埂上。
“钟先生,”林麦收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没事,就是石头有点沉,地太滑了。”
钟羽走到近前,看了看那豁口,又看了看那块青石,眉头微蹙:“这样硬搬容易伤着腰。”
他没有像寻常书生那样袖手旁观或只动嘴皮,而是挽起了长衫的袖子,露出略显清瘦却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石头的位置和豁口的角度。
“林姑娘,你看这样可好?”他指着石头底部的一个凹陷处,“你从这边用力往上抬,我寻个木棍,从这边借力撬一下,或许省力些。”
林麦收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一个整日与书本为伴的书生,竟也懂得使巧劲。她点点头:“好,听你的。”
钟羽在附近寻来一根结实的木棍,将其一端塞进他看准的石缝下,寻了个支点。他看向林麦收,眼神沉稳:“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用力。”
“一、二、三!”
林麦收低喝一声,腰腿发力,双臂紧紧抱住石头向上抬。与此同时,钟羽也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木棍的另一端,奋力一撬。
果然省力不少!
那块顽固的青石终于被撼动,缓缓离开了泥坑。两人配合默契,一步一步,艰难却又稳定地将石头挪到了豁口处。
“慢点,对准这个位置。”钟羽指挥着,声音因用力而微微有些喘息。
林麦收依言调整方向,将石头稳稳地嵌入了豁口。大小正好!
她又用铁锹铲来旁边的泥土和碎石,将缝隙填塞结实。
看着修复如初、甚至比之前更牢固的田垄,两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彼此的狼狈。林麦收的衣衫上溅满了泥浆,脸上也沾了几点。
钟羽也好不到哪里去,挽起的袖口湿了,袍子的下摆沾了大片泥污,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然而,对视一眼,看到的却不是尴尬,而是共同完成一件事后的轻松与喜悦。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两人身上,带着雨后的清新。
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疲惫,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愉悦。
刚才那一刻的并肩协作,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形的隔阂。
钟羽看着林麦收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那双因劳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心中一动,下意识地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素帕递了过去:“林姑娘,擦擦汗吧。”
林麦收微微一愣,看着那方叠得整齐的帕子,心头一暖。
她大大方方地接过来,道了声谢,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泥点。帕子上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一丝书墨的气息,很好闻。
两人走到田埂边坐下歇息。钟羽的书箱就在旁边,他打开,取出一个竹筒水壶,递给林麦收:“喝点水吧。”
林麦收确实渴了,也没客气,接过来喝了几口。清甜的井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格外舒爽。
“这次多亏了钟先生,不然我一个人还真要费些功夫。”林麦收将水壶递还,语气里带着感激。
钟羽接过水壶,微微摇头:“举手之劳。倒是林姑娘,日日在这田间辛苦,让人佩服。”
他看着眼前这片被林麦收打理得生机勃勃的田地,绿油油的秧苗在雨后显得格外精神,忍不住感叹,“能将这片薄田经营至此,姑娘之能,远胜许多七尺男儿。”
林麦收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就是力气大些,肯下死功夫罢了。比不上钟先生读书明理,胸怀天下。”
钟羽却正色道:“不然。‘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姑娘所为,乃是固本培元之实事,与读书求知,同等重要。”
他的话诚恳而尊重,让林麦收心里十分受用。她发现,钟羽从未因她是个种田女子而流露出丝毫轻视,反而总能从她的劳动中看到价值。
歇息了片刻,两人之间的气氛愈发自然。话题也不再局限于刚才的活计。
林麦收指着远处在田埂上追逐嬉闹的几只小鸭子,笑道:“瞧那几只小家伙,雨后撒欢得最是厉害。”
钟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也含了笑:“是啊,‘春江水暖鸭先知’,看来雨后初晴,它们也是感知最深的。”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说道,“前几日读杂记,看到一则趣闻,说某地有农人驯养鸬鹚捕鱼,效率极高,倒是别具巧思。”
林麦收听得津津有味:“鸬鹚捕鱼?我只听说过,还没见过呢。我们这河里鱼少,倒是没见过人用这法子。”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钟羽温和地说,“书中还有许多各地不同的农桑之法,若有机会,再说与姑娘听。”
“那敢情好!”林麦收眼睛一亮,“说不定有些法子,咱们这儿也能借鉴呢。”
阳光渐渐变得温暖,晒干了地上的水渍,也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他们又聊起了村里的琐事,比如里正家快要嫁女儿了,村东头的学堂最近来了位新先生。
钟羽偶尔会引用一两句恰如其分的诗句来形容眼前景致或心中感受,却并不显得酸腐,反而让平凡的农野风光多了几分诗意。
林麦收则用最质朴的语言,讲述着种地的艰辛与乐趣,那些生动的细节,是书本上永远读不到的。
林麦收欣赏钟羽的博学与谦和,与他交谈,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窗户。
而钟羽则敬佩林麦收的坚韧与聪慧,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一种扎根于土地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那是他在书斋中难以企及的踏实与乐观。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这雨后的田埂上,在阳光与泥土的气息中,悄然滋长。
它不像烈火般炽热,却如同这春雨后的秧苗,安静而坚定地汲取着养分,等待着茁壮成长的那一天。
歇够了,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林麦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钟先生,我得去那边看看秧苗了。”
钟羽也站起身,拿起书箱:“我也该回去了。林姑娘,凡事……量力而行,莫要太过劳累。”
“晓得了,钟先生也是,读书也别太耗神。”林麦收笑着应道。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转身,一个走向绿意盎然的田地深处,一个走向炊烟初起的村落。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虽走向不同的方向,心却仿佛因为刚才那段共同的经历,靠得更近了一些。
这润物无声的点点滴滴,正悄然编织着一段属于他们的、平淡却真挚的情缘。
夏去秋来,林麦收地里的庄稼迎来了丰收。
她的麦子亩产远超村里平均水平,菜园子更是郁郁葱葱,吃不完的菜晒成了菜干,养鸡也开始下蛋,小日子眼看着红火起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罕见的秋汛突然来袭,连续数日的暴雨导致山洪暴发。
洪水首先冲毁了林麦收辛苦挖掘的蓄水塘,浑浊的泥水顺着山坡倾泻而下,眼看就要淹没她即将成熟的稻田和菜地!
林麦收冒着大雨,拼命地用铁锹挖土加固田埂,但一个人的力量在汹涌的山洪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泥浆溅满了全身,绝望开始蔓延。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冲了过来,是钟羽!他连蓑衣都没穿,浑身湿透,手里拿着从家里带来的铁镐。
“林姑娘,我来帮你!”他大声喊道,声音在雨声中有些模糊,却异常坚定。
来不及多说,两人立刻分工合作。钟羽用铁镐在上游紧急开挖泄洪沟,试图分流洪水;林麦收则继续加固下游最危险的田埂。
雨水冰冷,泥土湿滑,两人跌倒了又爬起来,手上磨出了血泡,却浑然不觉。
他们的举动,惊动了附近的村民。
起初有人犹豫,但看到书生钟羽都如此拼命,又想到林麦收这半年来的变化和那些她无私分享的种地经验,几个厚道的村民也拿着工具加入了进来。
人多力量大,一条临时的泄洪沟终于挖成,大部分洪水被引开,保住了大部分庄稼。
虽然仍有损失,但已是万幸。风雨过后,一片狼藉。
林麦收和钟羽瘫坐在泥泞的田埂上,看着彼此狼狈不堪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笑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并肩作战的酣畅淋漓。
“谢谢你,钟先生。”林麦收看着钟羽被划破的手和沾满泥浆的长衫,语气诚挚。
钟羽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个在风雨中坚韧不拔的女子,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心,有敬佩,还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邻里之间,理应如此。你没事就好。”
这次共患难的经历,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一种超越邻里之情的情愫,在风雨的洗礼和泥土的芬芳中,悄然滋生。
洪水过后,林麦收在村民的帮助下,很快修复了水塘和田垄。
秋收时节,她的稻田虽然略有减产,但依然是村里收成最好的之一。
金黄的稻谷堆满仓,鲜嫩的蔬菜吃不完,鸡鸭成群,小院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她的能干和善良,彻底改变了村里人对她的看法。再没人叫她“懒货”,取而代之的是“能干姑娘”的夸赞。
因为她尚未婚配,所以有人开始试探着向她提亲,都被她婉言谢绝了。
她心里,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身影。
钟羽的脚伤在林麦收偷偷放在他门口的草药敷贴下很快好转。
他更加发奋读书,同时,也会更主动地关心林麦收的生活。
有时会帮她写写算算,记录收成;有时会在她劳累时,递上一碗晾凉的白开水;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院外的大树下看书,陪着她忙碌。
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林麦收刚收拾完院子,准备休息,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打开门,钟羽站在月光下,手里没有拿书,神情有些紧张,却又异常认真。
“林姑娘,”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我明年春天,准备去参加府试。”
“这是好事啊!预祝钟先生金榜题名!”林麦收真心为他高兴。
钟羽顿了顿,耳根微微泛红,声音却清晰而坚定:“若……若我有幸得中,或许……或许能让你过上稍安稳些的日子。不知……不知林姑娘,可愿……可愿等我?”
他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山盟海誓,只有最朴实、最真诚的询问。
月光洒在他清俊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忐忑。
林麦收看着眼前这个与她相识于微时、彼此扶持走过来的书生,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想起他在地头为她讲农书的样子,想起他在风雨中奋力挖沟的身影,想起他默默放在她门前的书,想起他笨手笨脚帮她干活时的认真……
她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动人。
她没有立刻回答“愿”或“不愿”,而是向前一步,目光清澈地看着他:“钟羽,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能靠自己把日子过好。我看重的,不是你能不能中榜,而是你这个人,踏实、善良、有担当。”
她顿了顿,声音温柔却有力:“你去考你的功名,我种我的田。无论中与不中,只要你我心在一处,劲儿往一处使,这日子,就差不了。”
这番话,既是对他心意的回应,也是她独立人格的宣言。
钟羽怔怔地看着她,心中被巨大的喜悦和感动填满。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接受了他的心意,但并非依附,而是愿意与他并肩而立,共同创造未来。
“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坚定有力的字眼。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林麦收因长期劳作而略显粗糙却温暖的手。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相依的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一直延伸到幸福的未来。
他们的爱情,没有婚约的束缚,始于微末,长于相知,终于相惜,如同田间最茁壮的禾苗,自然生长,根深叶茂。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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