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阵剧烈的钝痛中醒来,仿佛有钢针在太阳穴下有节奏地敲打。身下是过分柔软的床垫,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去。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富丽堂皇。
我这是在哪儿?
大脑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直到我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张珍珠白色的船票静静地躺在那里,质感温润,像某种生物的骨骼。
“曙光号”。
记忆的碎片猛地回流,砸向我疼痛的神经。
地铁像一条疲惫的钢铁巨蟒,在隧道中隆隆前行。
我被人群夹在中间,身体随着车厢摇晃。我几乎不用扶任何东西,前后左右都是人,密不透风。空气里混杂着早餐包子的油腻味、汗味和过浓的香水味,还有一种莫名刺鼻的消毒水味。手机的微信通知在屏幕上不断跳动,车门倒影里我的眼,空洞而麻木。
当地铁驶入那段最长的黑暗隧道,熟悉的失重感传来,车厢内灯光骤然熄灭——像接触不良的灯泡,顽强地、挣扎般地闪烁了三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哀鸣。当惨白的灯光再次亮起时,喧哗变成了短暂的死寂。而那个被疲惫人群塞满的6个座位旁边,竟凭空多出了一个座位,与整节车厢老旧的硬塑料座椅格格不入。仿佛一截不属于这里的空间,被强行拼接了进来。那个崭新绒布材质的座位上,躺着一张珍珠白色的纸片。
车厢里在死寂了一瞬后,人声再度嗡鸣。没人注意到多出来的纸片,也没人记得那里到底有没有座位。仿佛一段被精准剪辑掉的胶片,只有我看到了其中的空白。列车到站,我被上班的人潮裹挟着推向车门,像一颗随波逐流的石子。
等等——
我猛地攥紧手心,那张冰冷的、质感奇特的纸出现在我手里,粗糙的边缘正硌着我的掌纹。船票上赫然印着我的名字,苏挽。
暮色四合,浓雾弥漫。
它突然出现在那里。
一艘巨大得如同移动城市的黑色游轮,沉默地蛰伏在浓雾里,船舷上“曙光号”的铭文仿佛某种古老的咒语。没有送别的喧闹,没有登船的广播,只有一道孤零零的舷梯,从甲板垂下,像是一个只为我一人开放的,通往未知的入口。
我回头望去,来时的路已被浓雾吞噬。手中的船票,却微微发起烫来。
视线再度聚焦,繁复的鎏金雕花从天花板的四角蔓延伸展,在中央汇聚成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折射出冷冽的碎光。墙壁覆盖着暗纹提花的丝绸壁布,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垂坠至地,将舷窗严实实地遮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木材、抛光剂与海水腥咸气息混合的、奢靡而沉闷的味道。整个房间都在一种微弱的、令人心悸的节奏中轻轻摇晃。
是了,我在那艘船上。但之前的记忆模糊不清,只有老板那张在微信群里不断咆哮的动图表情,异常清晰地烙印着。我下意识地摸索身边,我的手机呢?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清晰、有力,像一颗被精准射入门缝的银子弹,穿透了房间的沉寂:
“小姐,记得参加今晚皇家剧院的表演。”
我心头一悚,强忍着晕眩撑起身子,颤巍巍地走到门边,拧动了黄铜把手。
门外,一个身穿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系着深红色领带的男人像一尊雕塑般笔直站立。他的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嘴角扬起的弧度,与制服领带的V形缺口完美对称,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什么表演?”我的声音干涩发紧。
“小姐,记得参加今晚皇家剧院的表演。”他复述道,连音调起伏都与前一次分毫不差。
我凝视着他的脸,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掠过心头,像水底的暗流,但随即被更巨大的陌生感吞没。没等我再开口,他猛地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棕色的皮鞋后跟敲在走廊深红色的羊毛地毯上,没有清脆的回响,只发出一连串沉闷、压抑的“噗噗”声,仿佛所有声音都被这艘巨轮贪婪地吞噬了。
我扶着门框望去,一瞬间几乎窒息。
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走廊向左右延伸,两侧是密密麻麻、完全相同的雕花木门,像蜂巢的格子,一直没入远方昏暗的光线里。几十个?或许上百个。每一个门后,是否都囚禁着像我一样,迷失在奢华与恐惧中的灵魂?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我退回到房间,厚重的实木门“咔哒”一声在身后合拢,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奢华与寂静重新关在外面。刚才的所见所闻在脑中疯狂冲撞——那个微笑精确的侍者,那条无尽延伸的走廊……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目光所及,房门内侧竟贴着一张绘制精美的甲板结构图,色彩鲜艳得像儿童乐园的导览图。
图上清晰地展示,这艘“曙光号”巨轮如同一座垂直的、等级森严的微型城市,共分九层:
我所在的第八层,位于顶层露天甲板之下,被标注为“客房层”。这里罗列着诸如 “完美家庭套房” 、“豪华双层套房” 等名目繁多的客房,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其下的第七层,则密集排列着数不尽的阳台房、海景房,像蜂巢中工蚁的居所。
第五、六层是餐饮的中心——“主餐厅”、“环球厨房”。
第三、四层则矗立着“皇家剧院”与“曙光咖啡厅”。
而最底下的两层,则被简单地标注为 “工作区” 与 “船员休息区”,仿佛那是一个不被阳光触及的、沉默的基石。
第九层!露天甲板!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我迟钝的大脑:如果能到达那里,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离开这艘船了?
深吸一口气,我再次鼓足勇气,猛地拉开了房门。就在我离开的瞬间,门扇起的气流,像一只无形的手,拂过了床头柜。那张珍珠白色的船票,被风轻盈地掀起,打着旋,悄然飘落在地毯上。
视角在此刻微妙抽离,仿佛一架悬停的摄像机,冷静地记录着这一切。
它落下时,恰好是背面朝上。
在那粗糙的、仿佛被刻意磨损过的纸质边缘下方,原本空无一物的背面,此刻却清晰地烙印着两个小字。那字迹并非印刷,更像是以一种古老工艺被深深压入纤维之中,冷静、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循环。
而对此一无所知的我,身影早已没入门外那片由无数相同门扉构成的、令人晕眩的迷宫之中。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迷茫。我的身体先于思考行动起来,对照着图上的方位,朝着标注为 “中央楼梯” 的方向快步走去。
行走间,我才猛然惊觉自身的异样。我的鞋子轻巧地陷在走廊的深红色羊毛地毯里,几乎发不出声音。而我的裙摆——一层繁复的、带着衬架的欧式裙装,竟窸窣作响地先于我一步前行。我低头,看见一双柔软的羊皮皮鞋,鞋型如小船,浅浅地包裹着脚,露出一点脚背。长长的裙摆上,一圈复古花纹的蕾丝,在我急促的步伐中徒劳地试图维持着一种轻快的飘动。
“是楼梯!”
我顾不上这身突如其来的、如同戏服般的华丽累赘,一把抓起沉重的裙摆,几乎是粗暴地蹬上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楼梯。
然而,希望在一扇巨物前撞得粉碎。
一扇巨大的、冰冷的铁门拦住了去路。一道笨重的老式门锁,像一只沉默的史前甲虫,死死咬合在铁门的横杆空隙里。那是一种需要拔出插销、转动锁舌的陈旧结构。
我怀抱着最后一丝微光,伸手去拿那锁——它纹丝不动,冰冷而坚定地宣告着此路不通。
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我顺着冰冷铁门滑落,瘫坐在楼梯上,对眼前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报以最深的怀疑。目光茫然地落在脚上,那双精致的羊皮鞋因为方才的奔跑和蹬踏,已出现了数道难看的褶皱,像刻在脸上的泪痕。
我只能返回。
重新步入那条似乎永无尽头的走廊。两侧墙壁覆盖着深橄榄绿底、金色鸢尾花缠绕的提花墙纸,富丽堂皇,宛如某个欧洲宫殿的回廊。我伸手触摸,指尖能感受到花纹优雅的凸起,但这精致的外表之下,传来的却是墙体毫无生命的、坚硬的冰冷。
我感到背后一凉,身旁一扇虚掩的门缝里,飘来一阵化妆品与松香混合的怪异甜腻气味,混合着船舱木头、地垫扬起的灰尘,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刺鼻的铁锈气味。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推开了门。门轴发出一声干涩冗长的“吱呀”,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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