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数盏舞台追光灯应声而亮,交织成一道囚笼般的光柱,瞬间将我笼罩其中。我下意识地眯起眼,随即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这哪里是房间,分明是一个极致华美的微型剧场。深红色的天鹅绒幕布从天花板垂落,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舞台,台下是一排排空荡荡的观众席,在昏暗的光线中像一片沉默的墓碑。空气中弥漫着虚假的繁华气息,又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我的目光被舞台中央牢牢吸引——那里悬挂着一个做工精致、穿着华丽礼服的提线木偶,它脸上画着永恒不变的微笑,嘴角弧度完美得令人心悸。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这个木偶在各种比赛中获奖的巨幅合影,但所有照片里,它的笑容、姿势,甚至连睫毛弯曲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我只觉胸口发闷,身体突然变得异常僵硬,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上我的关节,牵引着我。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演员已就位,剧目《模范人生》第一章第三幕,准备开始。”
我猛地转头,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穿着黑色礼服的“导演”不知何时出现在舞台边,他手中握着一个十字形的提线控制器,手指正搭在控制线上。
恐慌如冰水浇头。我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我身上那套华丽的欧式裙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与台上木偶一模一样的、缀满蕾丝与蝴蝶结的夸张礼服。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试图挣脱那无形的牵引。
“Action!”导演发出指令。
我的右手竟不受控制地自己抬了起来,朝着虚空做出欢快的挥动,脸上同时肌肉痉挛般扯出一个巨大而僵硬的笑容——那弧度与台上木偶的永恒微笑完美重合,像一张被强行贴上的面具。
起初,那些无形的线只是牵引,但渐渐地,它们开始如同冰冷的毒蛇般缠绕、收紧,细细地勒进我的灵魂。在无数次机械的重复和剧烈的痛苦中,我的某种感知却被磨砺得异常敏锐——我开始能“感觉”到它们。它们并非虚无,而是由我的恐惧、顺从与麻木“喂养”而成的实体。它们的一端缠绕在我的关节,另一头,则牢牢攥在那个导演手中的十字控制器上。
我大脑放空,茫然地任由其摆布,心想着:“就这样吧,至少…至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我像个被输入指令的机器,精准而空洞地复刻着导演要求的每一个动作,念着那些甜得发腻的台词。时间在机械的重复中失去了意义。
突然,导演凝视着舞台上那个在操控下堪称“完美”的木偶,眼中猛地迸发出一种极致的、扭曲的愤怒。
“完美?这空洞的完美有什么用!”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双手疯狂地搅动起提线。
我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那不再是表演,而是一场公开的处刑。我的身体随着木偶被猛地拽向半空,然后狠狠砸向舞台地板!关节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几近碎裂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顺着那些无形的线刺入我的骨髓。我被粗暴地拉扯、旋转、扭曲成各种违背人体工学的诡异姿势,像一只被顽童捏在手里肆意蹂躏的昆虫。
“咔哒——”
一声清晰的、来自我颈椎的错位轻响,伴随着视野的彻底黑暗,成为了我最后的感知。
一阵短暂的意识空白后,我如同溺水者般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再次站在了那扇该死的房间门口。由不得我思考,甚至来不及缓解灵魂深处泛起的、被撕碎过的幻痛,一股庞大而无形的吸力瞬间攫住了我,将我狠狠拽回房间内部!我踉跄着,几乎窒息。
“啪!”
灯再次无情亮起,如同审判的光柱将我牢牢钉在舞台中央。深红色的天鹅绒幕布带着嘲弄的意味低垂。
“演员已就位,剧目《模范人生》第一章第四幕,准备开始。”导演的声音冰冷如初,他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熟稔,轻轻一勾。
我的右臂立刻如同被电击般,以一种极其夸张且违背我意愿的姿态高高扬起。脸部肌肉同时自动拉扯出那个巨大、僵硬、“愉悦”到令人作呕的笑容。
我的头剧烈地疼痛着,之前的记忆如同被撕碎的纸片,那些被摔打、被扭曲的痛楚深深烙印在神经末梢,熟悉得让人恐惧。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四周墙壁上那些巨幅获奖合影。木偶嘴角的弧度依旧完美得如同量角器刻出,但在那无数张相同的笑脸中,木偶的眼角似乎总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不自然的湿润;那空洞的玻璃眼珠深处,仿佛囚禁着一个正在无声尖叫、疯狂捶打着透明壁垒的灵魂。她好像在哭。
这个地方到底要我怎么样?像这个傀儡一样,直到在某次“不够完美”的怒火中被彻底撕碎吗?
“‘哦!今天的天气真是美妙极了,就像我的心情一样!’”导演的声音如同铁律,再次响起。
我的声带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那句该死的台词再次以那种甜腻做作的语调从我口中流出。
我继续麻木地任由摆布,重复着那些可笑的动作。就在这时,导演脸上那模式化的笑容瞬间消失,如同面具剥落,露出后面极度扭曲、癫狂的真容。他猛地抓起台上的木偶,将其高高举过头顶,眼中闪烁着毁灭的光芒。
“都是垃圾!完美的垃圾!”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将木偶用尽全力地砸向地面!
“砰——!”
伴随着木偶身躯四分五裂的炸响,我清晰地听到自己体内传来一连串可怕的、如同枯枝被碾碎的爆裂声。我的视野瞬间被染红,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一切感知。我感觉自己的肢体在以不可能的角度断裂、撕开,内脏被无形的力量挤压、变形。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从我的七窍中涌出,生命随着那只破碎的木偶一同,急速流逝……
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充盈着我的鼻腔,四肢百骸传来被巨力碾压搅碎后的剧痛。我费力地低头审视自己的身体,外观却诡异地完好无损,只有脚上那双羊皮皮鞋,通过它深刻的、如同痛苦表情般的褶皱,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经历的一切。
“我受够了!”
积压的恐惧与屈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化作一声从灵魂深处撕扯出的怒吼。我猛地推开那扇我已“熟悉”的门,近乎癫狂地冲到墙边,双手抓住那张印着木偶完美笑脸的海报,发狠地撕扯!
碎片如雪片般纷扬飘落。
“啪——”
顶灯应声而亮,依旧是那片惨白、没有一丝温度的光,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冰冷地解剖着我的反抗。舞台上,导演的身影再度凝聚,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变态的、带着玩味与残忍的兴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如同命运之神般,优雅而致命地,轻轻抬起了他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指。
嗡——
无形的提线瞬间缠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致命,像毒蛇般勒住我的脖颈,缠绕我的四肢。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将我缓缓提离地面,推向那片惨白的灯光。窒息感让我眼前发黑,双脚无助地悬空晃动。
就在这绝望的攀升中,我的目光捕捉到地上那片被我撕碎的海报碎片。那半截木偶的嘴唇,那永恒不变、弧度精确得令人作呕的微笑,正对着我,像是在进行最恶毒、最轻蔑的嘲讽。
所有的痛苦,所有被操控的屈辱,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
“我——不是——你的——木——偶——!!”
我用尽肺腑间最后一丝空气,发出了这声石破天惊的怒吼。声音嘶哑,却带着冷峻如铁的决绝,与一丝连自己都为之动容的、源于无尽痛苦的可怜。
“滋啦——!”
华丽的舞台灯光应声疯狂闪烁、剧烈摇晃,像一颗濒临爆炸的心脏!导演脸上的兴奋瞬间被极致的痛苦取代,他猛地捂住头颅,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像一只被刺穿的困兽,在舞台上失去理智地左冲右突!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如同电路烧焦般,混合着绝望与恐惧的尖锐气味。
啪!啪!啪!
接连几声脆响,那是无形提线根根断裂的声音!束缚消失,我从半空中重重跌落在地板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尖锐、扭曲、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狂笑在房间里骤然炸响,它不从一个点发出,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包裹住我,刺痛着我的耳膜与神经。
随即,一切声响被瞬间抽离。
黑暗。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与寂静降临了。
我在黑暗中徒劳地摸索,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地板,还有那些海报的碎屑。紧接着,一种潮湿的、咸涩的,如同海浪拍岸后留下的触感,从碎片的边缘开始蔓延,仿佛整个房间正在被无声的泪海浸没。
“呜……呜呜……”
细碎的声音,如同接触不良的广播,从舞台方向传来。它卡顿着,挣扎着,音量在不断增大,其间混杂着刺耳的电流杂音,直到这哭泣般的声音如同实质的茧,将我层层包裹。
唰——
光芒再次亮起。
但这一次,不再惨白。光线如同破晓时分,穿透阴云的的第一缕晨曦,带着令人想哭的温暖与宽恕一切的善意。
在我眼前,那华美的舞台开始如同风化的沙堡般,层层剥落、崩塌、瓦解。台上那只木偶,它脸上那副刻板的笑脸,如同干涸的面具,“咔哒”一声,碎裂、掉落。面具之下,我看到的,是一双清澈的、蕴含着巨大悲伤,却又无比真挚的眼睛。那眼中不再有哀伤,只有一种深切的、穿透一切的理解与肯定。
导演的黑色长衫随意地堆砌在舞台边。
空荡的观众席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轮廓柔和、散发着微光的小小人影。他们轻盈地走上正在消散的舞台,温柔地、紧紧地,拥抱住了那个小小的、终于获得自由的木偶。
一滴晶莹的泪,从木偶真挚的眼中滚落。
它掉落在残破的舞台上,“啪”的一声轻响,如同甘霖滴入干涸的土地,化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紧接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一片热烈而真挚的掌声,如同潮水般凭空涌现,经久不息。这掌声,只为自由的灵魂而鸣响。
空气中,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八音盒被打开了。一串晶莹剔透、如冰凌轻撞般的音符流淌出来,那旋律简单而重复,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非但不令人厌烦,反而像温柔的抚慰,轻轻包裹着这片刚刚经历风暴的空间。乐声里,仿佛能看见一个透明的小精灵,正踮着脚尖在光晕中不知疲倦地旋转,她的舞姿轻盈而快乐,与音乐本身融为一体,散发着劫后余生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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