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霖撑着头半靠在床架子上,将膝前几子上的吃食风卷残云一般扫荡个精光,连那一小碟子清口的小瓜也未放过。
馕饼韧劲儿足,有股子南方少见的麦香,那盅鸭汤自不必说,端的是黯然**的一个好去处,再还魂来,就是靠着那一碗豆腐虾脑羹,咸鲜之余透着的是纯润的底色,少了一勺厚重的麻油,却多了恰到好处的清甜,作晚食正相宜。
杜霖咽下最后一口脆爽的胡瓜,艰难放下筷箸,末了发出一声满足的谓叹。
丁段齐又适时叫人来收拾杯盘,见杜霖着实喜欢那胡瓜,又使厨下切了一盘出来,洒了细棉白糖,恭恭敬敬双手捧了奉上。
此间丁段齐依旧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杜霖才吃了东西,内里又有多番毒啊药的加诸上来,解了药性也是疲惫,身上一时有些懒,瞧见屋子里人来人往的不缺侍候,眼下头最紧要的事情又已经办了大半,于是举手投足之间不自觉地带上了家里的脾气。
那丁驿长拎着小食盘子到杜霖跟前儿,他只闲耷着眉目,随手指了一处使他放下了。
倒把丁段齐当作寻常小厮一样使换了,他也没别的脸色,只是笑着将那食盘子放到杜霖手指处的供案上。
杜霖一双狐狸眼将睡未睡,显得朦胧不清,跟浮盖上细碎的雾珠儿似的,水色混着夜色,总惹人垂怜。
他木木然打量了丁段齐一会,仿佛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还在外头办差,没有这样使唤属官的道理。
这人还当真是沉的住气。
可堪一用。
“丁驿长?”杜霖流露出眼底的那点审视。
“下官在。”
丁段齐连忙上前作揖,这是要启用他的意思。
多少年了,没亲身投到这场水火当中,差点要忘了自己身为信梭是要干什么的了。
此一应,只可生死报效,无人在他身前筹谋,曾经是师傅体恤他年轻又有家累,现在他成了体恤身后那群毛头小子的那个人,国事当前不可拒也,总不能叫这些十几二十的小子白白地葬送一条性命。
丁段齐死死按耐住心底的恐惧,临到头了,真真儿临到头了,他还是有股子从秉性上来的害怕。
怕死。
杜霖没有错过丁段齐脸上的惧意,后心儿被冷汗沁出一片明显的深颜色,但他身板扽得直直的,作揖下来,要靠这样不容退让的姿势才能生出一点胆量,支着他站在杜霖身前。
“临危受命”这四个字对底下的小人物来说可不是天字一号的大事吗?
杜霖心里也是明白,抬手示意丁段齐近身过来,与他附耳嘀嘀咕咕吩咐了几件事。
“可清楚明白了?”
“回大人,明白了,”丁段齐在心里咂摸细想,要领命下去又难免踌躇疑惑,“……大人,咱们是办的什么差事,就办这些事并不难,就是……这里头要寻得几门巧宗,可真能如大人所料,办成这几件事?”
杜霖伸个懒腰舒展舒展筋骨,一面翻身下床,因身子虚弱差点从床沿跌下去,惹得丁段齐又回过来搀扶。
杜霖眼神示意丁段齐止步,敛尽周身慵懒的情态,一面抬手扣到丁段齐臂膀上轻轻拍了三下,透着某种深意:“只管静等,自有人上赶来替你促成这三件事。”
“只记得我叮嘱的,不管是谁,盯准我要的那个人。”
“是,下官领命。”
那厢丁段齐才刚出去,戾鬶就从窗外头捉了只杂毛信鸽过来,这畜生和他主子简直是一窝生的,一身杂色沾带着枯草泥浆,也分辨不清楚哪里是污秽,哪里是羽毛。
黑心肝的连夜送信过来,这是催他尽快善了与司务台这一桩勾当。
不用拆信,杜霖也知道那头是个什么用意,也用得着来来回回打机锋?朝堂上那几个老货总是忌惮来忌惮去的,连带着他被借调到刑狱宫做事也受人猜忌。
虽说司务台的因着他的家世好歹能挪出几分面子,但杜霖还是觉得烦,光是想想都一脑门官司,他这时好时不好的脑壳子最不宜同这些个老狐狸耍心眼儿,斗擂台,此番为着陈年烂谷的一档私事求到了司务台门下。
呵。
皮广覃这孙子,就指着这点子人情要赖上他一辈子了。
杜霖神色不虞地将信拔出信筒,里面照例是两封信签,一封戳了司务台左卫军印,另一封则是扣着皮广覃的私印。
“笃笃笃笃……”
哪来的蠢东西?
杜霖心里憋着闷,叫戾鬶把那蠢鸟挪走,自己移步到条案边,也不坐,就依站在灯台边,引光阅信。
深山里难寻到好烛,白纸糊的灯罩子被劣质烛烟熏得灰黑,恰似杜霖如今的处境。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身在局中,是黑是赤可就由不得你不愿沾染。
杜霖伸出两指钳着司务台来的信,另只手直接将皮广覃传来的私人信件放在火上烧了。
橙昏的烛火顺势舔了上来,那封朱漆的信封转眼就成了一团黄焦秽物,冷风一过,就吹成了灰。
窗外不知何时聚起一片抹不开的黑沉,层云铺天盖地地朝下压来,绵延数十里,堵在半空一丝星光也不透。
快天亮前才最黑暗。
杜霖蹙着眉看向外头积重欲坠的云——
眼见其风刮不动,沉得吓人,只差一点小小推助,就是一场塌天的大雨。
劳驾大将军横跨大江给他送来这一封信,要变天了。
“戾鬶!”杜霖眉间一滞,山雨欲来,得做足准备才行。
“属下在!”
“传我命令,山中一应埋伏,不必再等,即刻动手。”
“吩咐下去,随风岭一干人等,随时接应汪徇。”
“等丁驿长那头事情了了,这场大戏才算是真正开唱了,你与我一起,去见见故人。”
几道命令齐下,驿站中的信鸽纷纷扑翅而飞,暮夜渐渐被豆粒大的雨点贯穿,打碎,直至天地都成为一片稀落的颜色,眼望出去连一尺的景象都看不真切,可谓惨淡。
杜霖从胸中吁出一气:“不是好兆头啊……”
早有信梭替杜霖主仆二人取来油纸伞,伞骨艰难地划开密不透风的雨幕,二人借着缝隙踏入雨中,随后重重雨帘收合过来,隐没衣衫伞影,只能听到雨打油纸的啪哒声。
就这场雨,一道院门就成了阻隔的水岸,人走到雨中十步开外就不见踪迹了。
雨势倾颓……
驿站南麓晓观塔下,地牢内。
毕江已经醒了,杜霖听报后吩咐人将其挪至地牢,严加看守。
此刻毕江被穿了肩胛骨,锁在了刑柱上,他的半边身子上爬满了干涸的血痕。
常人被穿了肩胛尚且难有命活,更何况是本就伤势凶险的毕江,现下能有口气喘已是奇迹了。
“还有脑子认人吗?”
杜霖坐进一把圈环的太师椅中,手中把玩着一柄镶有铜环的唐刀,刀尖刚好抵在毕江被洞穿的肩胛骨上。
一跪一坐,地牢里充斥着剑拔弩张的味道。
毕江昏灰的眼珠子抬起来转动一下,似是在辨认,但眼底始终是无神的。
“点个灯来,让他细看个清楚。”
“可看清了?”
暖黄的火光将杜霖的脸上照得半明半暗,烛光贴合他优越的骨相转折起伏,少年的稚嫩蜕变殆尽,只有那双眼睛未变。
“……是你?”
毕江常年被梦柯盐所控,理智被啃食出锯齿,要想起杜霖来却如雷贯般醒彻。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
好像是才跟着裴公做事的时候罢,能从曹班德手里逃脱出来,被裴公相中从罪奴堆里挑走,如今看来也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
当时杜霖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少年,身边跟着的是个半大小子。
就是现在他身边这位吧。
“他还剩几年?”
“托裴狗的福,还剩个三十一天半吧,且有得活呢。”
“就算你费尽心机找到我,” 毕江脑内昏沉,开口一片嘶哑,“也没用。”
“我已经是废人一个了,脑子里的事颠三倒四记不清楚,况且你想要知道的事,也只有一个答案。”
“南疆魁举蛊当世无解,他必死无疑。”
杜霖掌着刀,刀尖有意无意地在毕江脖子上划过,血珠子接连地从刀尖一线之处冒出来,滚落到银寒的刀身之上,锃亮的刀光最衬血色。
“当年裴狗蓄意毒杀我,投毒之后扬长而去,以为杀的是我,却没想到是戾鬶将我替下,”
“裴狗自以为我已中毒,必死无疑,不由得意张狂,在戾鬶面前断定中此蛊者,绝活不过三年,”
“可惜我天性偏不愿让人如意,他裴狗说三年必死的蛊毒,我非要留下戾鬶这条命,他说三年,这蛊活饲了五年,呵,戾鬶也还好好活着,你说这是为何?”
一夜过去,毕江体内的梦柯盐隐隐有发作之势,脑中的疼痛会逐渐抽断他的力气,要审问毕江根本毋需下什么功夫,单单是戒断梦柯盐就会带给他世上最残忍的痛苦。
毕江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紧接着是他的躯体。
他会迎来熟悉的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民间有言,断梦柯不如断头颅,凌迟千百,也不及梦柯抽髓之痛。
盐祸之初,刑部大牢曾设下一项盐刑,此刑之下,能得到一切行刑者想要得到的供词,绝无例外。
只是随着禁盐令下,刑部废黜了部分盐刑,若是明面上想要用梦柯盐审问重犯,保不齐会惹来稽查使,多受掣肘,若是私下里……此招着实好用,只不过多走几门人情官司,费一费手段功夫罢了。
有此等一劳永逸的法子,杜霖面对毕江可以说得上稳操胜券,坐在主审的位置上,却只谈旧事,态度可说得上是平静至极。
有些人,有些事,等得太久,最终面对时反而是平静无波澜。
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人,总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他有的是时间,好好叙叙旧。
婵还在骑马来的路上,这章连着写太长了,就决定还是分章节好了,恢复正常更新,考完之后旅游了一个周,嘻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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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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