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泡发在温水里的宣纸,在潮湿的四月里缓慢晕染开,平淡得近乎寡味。
周祈百无聊赖地支起下巴数着教室后墙的霉斑,那些灰绿色的纹路正顺着墙皮裂缝蜿蜒生长,像无数条蛰伏的青蛇。
她机械地转动铅笔,思绪飘远,直到它不小心滑落,在素描本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忽然想起上周在试卷上读到的句子——“苔痕上阶绿”,此刻倒像是专为这面墙写的注脚。
周祈将铅笔削成尖细的形状,在素描本上勾勒出寂寂庭院的轮廓。云影掠过青瓦时,满院的枫叶与秋菊沿着宣纸的褶皱缠绵,像被洇开的一抹泪滴。
暮色将它浇铸成一盏青花瓷,那道颀长身影安然坐在庭院中央,十指相扣交叠在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连她指节里蛰伏的蝉鸣都被捂成了絮絮低语。
少年的面容始终朦胧,唯有他的眉目在画卷中洇染成水墨剪影,恰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专注地凝视着她。
画到远处池塘泛起的细碎金箔时,后排突然传来球鞋碾过地面的声响。
“呦呵,瞎子还搞艺术?”杨贺用手肘狠狠撞开周祈的肩膀,一把抓起她课桌上的速写本甩到地上。素描纸在拉扯中四散飘落,在瓷砖地面上铺成战栗的扇形。
周祈看见自己的铅笔痕迹碎在对方的球鞋鞋底,那些精心勾勒的枫叶脉络,此刻都被碾成了偾张的血管。
“和瞎子吵架是你仅有的实力吗?”周祈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杨贺,你还真是可悲。”
他的脖颈青筋暴起,抓起桌上的铅笔狠狠摔在地上:“装什么装!你那半瞎的眼睛能看清几行字?”
“咔”的脆响中,两截断笔在地面弹跳起弧度,断裂处渗出的石墨像凝固的血丝。
“无聊透顶。”周祈侧过头,眼底满是不耐烦,“好烦。”
这句话像点燃火药桶的火星。他大步逼近,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脸色阴沉:“你再说一遍?”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诡异的寂静,连窗外的蝉鸣都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杨贺的咒骂声还在空气中震颤,周祈刚撑着桌沿站起身,一道黑影已裹挟着劲风掠过她身侧。齐煊的拳头伴随着破空声砸向那张扭曲的面孔,骨骼相撞的闷响惊得在场所有人血液凝固。
“她说,好烦。”
齐煊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染着血丝的指节还在微微发颤。他看着杨贺捂着腮帮子在地上翻滚哀嚎,漫不经心地用袖口蹭掉指缝间渗出的血珠,重新插进裤兜里。
教室后排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却无人敢打破这份死寂。齐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蜷缩的人影:“没有下次。”他冷嗤一声,转身扯过桌上的书包,一言不发,直接越过了还像滩烂泥般跌在过道上的那人,朝外面走去。
周祈看见杨贺后颈处蜈蚣似的旧疤在阳光下蠕动,那疤痕的褶皱里还嵌着半片干涸的血痂。
新伤添旧伤,倒是一样丑陋得令人作呕。
她弯腰捡起散落的画纸,指尖抚过那些被践踏的痕迹,忽然觉得这褶皱的纸张,倒像是千疮百孔的自己。
“齐煊。”
刚踏出教室门的身影猛地顿住。齐煊转身时,周祈正踩着他的影子走来,发梢沾着走廊漏下的阳光。
“有事?”他挑眉。
“顺路。”少女唇角微扬,语调里藏着些许雀跃的情绪。
两双运动鞋叩响石板路,白边在阳光下泛着干净的光。直到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开始倒计时,齐煊忽然偏过头:“下午没事?”
“怎么,想当跟班?”周祈斜睨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
“正有空。”他答得干脆。
“不回家报备?”
“他们忙着呢。”齐煊踢开脚边石子,“倒是你,打算去哪儿?”
“行啊,那陪我去外婆家收拾东西呗。”
“Yes,Madam.”
他们并肩走过梧桐夹道的长街,炽烈的日光将影子压缩成小小的一团。齐煊突然踮脚去够枝头摇晃的银杏叶,周祈被他滑稽的动作逗得前仰后合,两道影子在青石板上撞作一团,又随着他故意憋出的笑话重新散开,化作满地跳动的光斑。
热风卷起周祈鬓角的碎发,她忽然顿住脚步。看着齐煊弯腰系鞋带时垂落的后颈,想起白日里他挥拳时染血的指节。那些被践踏的画纸、碎裂的铅笔、狰狞的伤疤,此刻都被揉进风里。
周祈弯腰拾起风中旋落的杏花,淡粉色花瓣如薄纱般轻盈,在指间微微颤动。细小的花粉簌簌飘落,扬起的朦胧花雾里,她的影子悄悄贴近少年的轮廓。
或许那些结痂的伤口,真的会在某个淌着晨露的清晨,被温柔的暖意一一熨平。就像此刻,齐煊直起身时唇角漾开的梨涡,正一点点黏合那些碎裂的时光,将荒芜的生命裂缝缀满流萤。
杂物毫无章法地堆积在楼道的两侧,锈迹斑斑的老式电风扇在墙上摇晃,发出浑浊的嗡鸣。空气里满是浓烈刺鼻的霉味,一股潮湿又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祈将最后一个纸箱搬出房间,放在地板上。她直起腰时,视线掠过蒙着薄尘的玻璃窗——窗外,春日的阳光正跌跌撞撞地涌进来,在满地纸箱的棱角间碎成金色的星子。
“你就是我的风景,云高风轻……”
楼梯转角处,齐煊抱着一把旧木吉他斜倚在栏杆上。他的牛仔裤在狭窄台阶上蜷成柔软的褶皱,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一份泛黄的琴谱平铺在他的膝盖上,随着哼唱轻轻颤动。
周祈抬手拭去额角汗珠,目光扫过吉他的瞬间,唇角不自觉上扬:“原来藏在这儿。”
“没想到你会弹吉他。”
“是我妹妹的。”周祈摩挲着琴身褪色的包边,“她早换了新琴了。”
“好听吗?”他猛地抬眼,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过眉骨,嘴角似有若无地牵动了半秒。
周祈垂眸看着他怀中的吉他,轻轻应了声“嗯”,随即补充道,“齐煊,谢谢你来陪我。
齐煊指尖的动作骤然凝滞,他抬起头:“周祈,你总是太客气……”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还是你觉得,我们之间就需要这么客气?”
周祈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那年滑雪场上的剧痛突然漫上来,七岁的自己蜷缩在雪地里,温热的血融化了身下的雪,右眼眶里的世界永远变成了模糊的灰白色。
此后的十一年间,她习惯了用淡漠筑起高墙。那些怜悯的目光与恶意的窃语,都成了加固壁垒的砖石。此刻齐煊眼中跳动的光,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后退。
周祈想,她还没有准备好。
齐煊趁着她出神的期间轻笑了一声,歪头看着她僵硬的肩膀:“别太紧张。”
周祈垂眸盯着地面交错的阴影,那些蛰伏在心底的不安翻涌上来。她不敢直视齐煊眼睛,害怕那样的灿烂会灼伤自己长久以来的自我保护。
沉默中,电风扇的嗡鸣渐渐模糊,只剩彼此交叠的呼吸声在狭小空间里流转。不知过了多久,周祈终于开口:“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齐煊无声点头,将吉他小心翼翼放回琴盒。
当他们并肩走出楼道,橙红色的余晖将影子拉长又揉碎。周祈走在前方,影子在砖路上不断延展。而齐煊的步伐始终与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归途经过青年公园时,齐煊跟在周祈身后半步远,两人踩着铺满淡粉色樱花的小径慢慢走着。风掠过枝头,零星花瓣旋转飘落,在青石板上堆叠成柔软的毯子。
人工湖的水面像面蒙着雾气的镜子,风一吹,波纹就一圈圈漾开,把岸边柳树的倒影搅得支离破碎。周祈在湖边的长椅坐下,盯着水面上漂浮的银杏叶发呆。
齐煊挨着她坐下,金属椅面还带着凉意。他垂眸盯着自己交握的手,听着周祈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忽然觉得安静得有些局促。
“洱海是什么样子?”周祈忽然开口,目光追着湖中游弋的锦鲤。
齐煊愣了一下,望着湖面出神片刻才开口:“我小时候跟爸妈去过一次。那里的水像被揉碎的蓝宝石,苍山雪顶泛着银光,像一幅用白油彩勾勒的画。”
周祈垂眸望着湖面浮动的云霞,忽然开口:“洱海真有那么好?”她的声音像飘在风里的羽毛。
齐煊捡起块扁平的石子砸进湖里,看着涟漪荡开又消散:“比这里开阔多了,水蓝得能映出整片天。”他余光瞥见她睫毛颤了颤,又补了句:“等有机会,一起去看看。”
周祈用鞋尖碾着地上半片枯叶,碎末混进泥土里:“等有机会……”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起身时带落袖口的樱花,花瓣落在齐煊脚边,“天要黑了,回去吧。”
齐煊盯着那片花,等她走出两步才跟上。
暮色渐浓时,两人的影子在柏油路上越拉越长,最终交叠成模糊的轮廓,像是两个紧密纠缠的灵魂。
在周祈家楼下告别时,齐煊顿住脚步:“明天见。”
她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转身时垂落的发丝遮住侧脸,脊背绷成一道冷硬的弧线,像被风折断的芦苇,在暮色里摇晃。
夜风卷着枯叶擦过他的鞋面,齐煊站在原地,目光追着周祈单薄的背影。那道身影越缩越小,直到拐进楼道彻底消失,暮色里的路灯才一盏接一盏亮起,将他独自留在明暗交错的光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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