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转开门锁时,李桂香正在准备晚饭。
徐父提着黑色塑料袋来到厨房,喜笑颜开道:“老婆,我买了鱼,女儿最喜欢的鱼,今天这鱼可新鲜啊。”
“女儿不喜欢吃鱼。”李桂香的声音交杂着冲洗苹果的水流声。
“怎么会呢,女儿最喜欢我炖的鱼了。”
“孩子说过多少遍不喜欢吃,你都听不见吗?你是自己喜欢吃就装听不见。”水流突然暴涨。
“你这人还真是在哪里都一样,明明是你自己喜欢,非说是为了别人做的。”李桂香狠劲关闭水龙头,话毕,冰箱压缩机发出嗡鸣。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真以为女儿喜欢吃。”
“你就说是为了自己才买的怎么了。”她在围裙上擦掉水珠。
“你看你,谁又惹你了。”
老徐头觉得李桂香最近情绪反常,是更年期前兆。
他下楼脱掉工作服,五分钟后上楼,上面仍旧穿着白天的高领羊毛针织,下面穿着毛线裤。
李桂香叮嘱过老徐头很多遍,在外面穿的衣服回家要换掉。
显然老徐头并没有听进去。
她只是暗自瞪了他一眼,懒得再说了。
老徐父今晚干活的速度麻利了些,少了平日里的废话,因为李桂香才发了火。
只见他麻利地将鱼身拍在案板上,刮鳞、去内脏、冲洗、开刀花,动作一气呵成。
刀刃精准划过鱼肚时,暗红的血渗进砧板木纹。
李桂香扯下围裙:“以后你再想吃鱼,你就买来吃,别打着给女儿买的旗号,记住没!”
“哎呀,记住了,老婆。”他巧言善辩,“我不合计鱼挺有营养的,孩子吃对身体好。瞧着,多大点事吗!老公回来就开始干活,这不就怕你累着吗!”
李桂香的妹妹,也就是徐书海的老姨,曾毫不留情地吐槽老徐头是:几十年的破茶壶——就长了张好嘴。
徐书海第一次听到,都觉得简直——神喻 。
“有营养是有营养,她不喜欢吃是不喜欢吃。还有啊,土苹果咱俩吃,以后给女儿买红富士。”
“咋的呢,这苹果多有好!”
“好就咱俩吃,女儿不喜欢,她不吃。”
“妈呀,”老徐头呲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苹果又不喜欢吃了?这纯老农的,我每回买她都吃了啊!”
“你每回都买这个,她当然只能吃这个了。”
“女儿没说不喜欢啊。”
“那是替你省钱,她知道土苹果便宜,要不怎么说你摊上个好女儿,什么都吃不挑食,可好养活。”
说可好养活这几个字时,李桂香像个歌剧演员。
老徐头举手投降:“行行行,你说买啥就买啥,买哪种?”
“大的、红的、甜的、好看的,贵的。”
到这里,这一次争吵算是翻篇了,老徐头试着换个话题,但李桂香也是爱搭不理,最后直接下楼了。
不久,楼下传来老式缝纫机踩踏的闷响。
忙活半天,当鱼肉终于下锅时,徐书海的喊叫声从窗外进来。
“老徐头……”
“老徐头……”
“下来接我,老徐头,我脚崴了……”徐书海又喊了一句。
李桂香和老徐头近乎同时打开窗户,楼下,徐书海正单脚支在地上,单手扶在路灯上。
老徐头下楼的同时,李桂香搭上楼梯扶手。
“鱼再炖五分钟关火。”他交代。
老徐头套上大衣出门,下身造就穿着毛线裤。
徐书海眼看着楼道灯一层层亮起,一楼灯还没亮时,老徐头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听说我大女儿回来啦!”
他声音爽朗欢喜,几乎小跑着来到徐书海身旁。
是那件蓝色高领羊毛衫。
蓝色高领羊毛衫是老徐头最喜欢的,穿了很多年,是早年他做游戏厅的小生意时买的。
那时候的徐书海还在读小学。
县城这种小地方家家户户都是拿死工资的,很多母亲是家庭主妇,用李桂香的话讲是一分钱要掰成八瓣花。
但年轻时的刚结婚的老徐头有心气,虽有正经工作,仍几次南下捣腾小商品,李桂香负责推车卖。
后来李桂香提议花钱开个游戏厅,就在学校附近居民楼里租了个小仓库,租金不贵,生意倒是很好,那几年挣了点小钱,生活过得远比其他人滋润。
那几年,李桂香每隔两天去一次当地最大的水果超市,买水果花个百十来元眼睛也不眨。
徐书海就是在那时学的古琴,还是一对一。
还有老徐头柜子里最好的那几件衣服,包括眼前的百分百纯羊毛手工毛衣,也是那时候买的。
眼前的老徐头笑盈盈的,露出两排牙齿。
牙齿还算整齐,不像许多年后,门牙呈45度翘到天上去,丑陋得很。
徐书海虽早有心理准备,瞧见父亲这年轻模样,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怔。
在她心里,父亲和母亲是截然不同,想起李桂香时,内心满是震颤,而父亲,就显得过于平静了。
虽也重要,却泛不起惊涛骇浪。
并非不爱,只是历经生活的磕绊,她深知,原生家庭里,父母与子女间,激烈碰撞后,和解与否已不重要,只求相安无事最好。
“老徐头,你变年轻了。” 过于年轻的声线中带着一丝沙哑。
接着,俏脸缓缓一笑。
暮色漫进楼道,老旧小区墙面上的蛛网结出阴影。
李桂香扶着门框的手背青筋微凸,她看着丈夫搀扶女儿跨过最后两级台阶:“脚怎么还崴了,你不知道背女儿!”责备裹着油烟味扑面而来。
“我说了,女儿非要自己走。”
徐书海进门后立刻将重心移到没受伤的右脚:“对,我自己走没问题的。”
徐书海刚要脱鞋,徐父已抢先蹲下:“别动,进屋就行,我拿鞋。”
玄关镜面映出三双拖鞋,徐书海紧盯着那双底板开裂的手工棉拖——李桂香亲手做的。
李桂香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在早市买的新拖鞋:“以后穿这个新的。”
“那我有新拖鞋了。”老徐头说。
“哪轮得着你,你穿我的,我穿女儿的。”
“哎呀……我就只能捡你剩呗!”老徐头**。
“刚才女儿夸我,说我这头型帅,庾澄庆同款尖炮头,现在老火了。”他突然挺直腰板,左手比出摇滚手势,右腿随着想象中《热情的沙漠》节奏抖动。
“我说的是你变年轻了。” 徐书海解释。
她望着父亲头上并未普及的白发,此刻,她不为已逝的自己悲伤,反倒满心悲悯父亲。
老徐头,妈妈走了,如今我也不在了,相继失去妻子和女儿,你还好吗?
她不敢想现实里老徐头会怎样,如果只是失去妻子,五十多岁的年纪,再找一个就是了。
可作为家里的独生女——徐书海为此感到抱歉!
那张沧桑的脸是否会更加沧桑?
背脊该被现实打压得更弯些?
还是重拾烟酒麻痹自己?
频繁出入某个陌生女人家里?
又或是认真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振作地度过余生……
一切都是未知数,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她强迫自己不再想。
她宁愿自己枯萎的记忆是这一段。
我已经死了,所有亲缘就此斩断吧!
“这疼不,这儿呢,这儿……” 李桂香蹲下身子,掀起徐书海裤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脚踝。
“疼,有一点,还行……没事儿,我这儿缓缓就好。” 徐书海忍着疼痛,故作轻松。
“你看我现在自己走都没事,刚才就是有点寸劲儿。”说完,她撑着沙发起身,一瘸一拐走进卧室。
卧室床单还是印着卡通海豚的旧款,徐书海脱下毛衣背心时,顶灯开关的咔嗒声带走黑暗。
李桂香的手僵在门框上,见女儿换好衣服才说:“我把饭给你拿楼下吃。”
“我吃过了。”
“林木和赵宇吃馄饨,我就跟着去了。你们吃吧!”
“哎呀你都猜不到,晚上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鱼啊。” 老徐头贴过来,满脸遗憾。
李桂香沉下脸,像是在说 “又来了”。
徐书海回复:“鱼啊,错过了,实在吃不下了。”
“我女儿喜欢吃鱼是吧,你妈还说你不喜欢吃,她哪有我懂你。”
这时,李桂香阴着脸,只剩下徐父一脸得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