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最是钱塘寺,不踏红尘见牡丹。据说临安建城已有千年,那秦皇自一扫**后,便在浙南一带设钱塘、余杭二县,属会稽郡管辖。后吴越定国,将此二县独立于会稽郡,立为皇城,此后杭州城便繁盛不息。那原来的会稽郡即当世的姑苏吴县。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非虚言也。苏杭二城,本就是江南重镇,无论政经商贾还是文化风物,看似分离,实为一体。天道垂象,大地显之。那苏杭二城盘踞之处乃重要龙脉的汇聚之地,灵气极为繁盛,可保文脉千年不息,财富百年传承,城廓坚固无灾无难,皆天地恩泽之故也。
灵气繁盛的临安城,除紫极殿所在的皇宫外,还有一处贵不可言之地--升平街。升平街上住着当朝太师林道和、国丈慕容复疆,天子胞弟永安王梁渝,三代将门平乡侯张梧。还有一位,看似无官无权实则举足轻重,她便是当朝太后长女,华阳长公主--梁清。
华阳公主乃今上亲姐,据说先皇在世时便十分宠爱这个嫡女,不到五岁就赐了封号,十岁就为公主定下三朝元老陈安阁之孙陈玄鸣为驸马。华阳公主十八岁时开府成婚,恰逢先帝病重,为冲喜,太后下令照亲王规格建公主府,那公主府便坐落在升平街上。
传闻华阳长公主大婚之日,先帝以“吾家有女,奉天成婚”之名大赦天下。大婚当天,从皇宫到公主府更是礼炮齐鸣,人山人海,前来贺喜的车辇排了一整条升平街。便是隐世已久的鸿儒李重道都亲来道贺。
高不可攀的公主府今夜份外安静。夜星闪耀,月照中庭,姚黄牡丹开满内院却不甚惹人眼,惹人眼的反而是一盆素色的兰花。那花形如莲瓣,香味清纯,名为莲瓣兰,文人雅客誉之为“素冠荷鼎”“兰中翘楚”。但莲瓣兰千金一株,极难培育,只产大理,故在临安只有皇室才有资格将其栽入庭院。
华阳长公主此刻身着长衣,伫立阶前,玉手一伸,便折去一枝莲瓣兰花。不愿折花吗?再名贵的花,在她这个长公主眼里,都只是供人赏玩的物件儿。身份、权力、富贵,拥有这些便能享受世间一切的美好。这些她生来就有的东西,她的孩子也要能享受到,她保证。
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深远。当初嫁给陈玄鸣这么个一没相貌二没才情的人她是极不愿的。可是母后说,皇弟登太子位,朝堂阁老们吵得不可开交,皆因先皇后长子梁鸿骤然身死之故。为平息臣怨,她只能嫁给三朝阁老的孙子。
“吵不过那些老匹夫,那就拉拢。让他们成为咱们的人。这天下,大家都分一杯羹,总好过鱼死网破。”母后一向计谋过人,她要打败的敌人就一定能打败,她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一如立太子,一如嫁公主。
“华阳,你要牢记身为长姐的责任。将来你皇弟执掌朝纲,免不了陈阁老相助,自然也就少不了你这个姐姐的好处。陈玄鸣个性淡泊,胸无大志,你觉得他一无是处,是因为你还没看到将来。一个听话的工具,放在手里,才用的称心。”
母后的话她至今仍记得。只是如今母后已是太后,当初不满的老臣都已辞官远走,她这个长姐,也被皇帝鸟尽弓藏。“最是无情帝王家”华阳对月感叹。母亲为之计深远的始终都是太子梁澄,不是长公主梁清,也不是永安王梁渝,因为只有皇位才能给她身为太后的荣光。那个原本亲厚的弟弟,初登大宝时,是对她这个姐姐也极好的。给她加俸禄,给她丈夫赐爵位,甚至赐陈阁老配享太庙之死后哀荣。
可朝堂的风不会永远只往一处吹的。不过数年,皇后慕容雪一族的势力渐渐起来。这天下国丈府要分一杯,她公主府就得少一杯。亲族势大,狼多肉少。身为帝王的梁澄却假寐不知。直到朝堂出现新的百官之首,直到林道和、姚元瞳二人羽翼渐丰,龙椅上的那位才开始扫除皇亲国戚的权柄。
于是,一道“公主外嫁,夫婿子孙,可享阴封,不可入朝;后宫外戚,爵位不可世袭,三代之内,不得再送女子入宫。”的旨意便如雷霆般砸下。好一个翻云覆雨的王者手段,甚至连带着将太后的势力一并剪除。至此,朝廷之权,天下之势,尽在帝手。
“母后啊,其实你也没看清将来。我这个弟弟,是极能忍的。”华阳把玩着手中的莲瓣兰,语带嘲讽,“不过再能忍的人,也是有极限的。我那几个皇侄都已是半大少年,过不了多久,朝堂的风又该换个方向了。”纤纤玉指将兰花碾碎,零落尘泥,从来不是她华阳的选择,这一次她要为她的孩子铺好路,这一次她要做那个影响风向的人。“殿下,扬州那边人到了。”仕女近身通禀。华阳似乎是困了,叫人搬来摇椅,躺下假寐,点点头,“把人带上来。”片刻,仕女带着一名豆蔻少女翩翩而至。
从来俯视众生的长公主此刻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都能来踏她公主府的门了?那个遗腹子可真是好算计。说来,那也是她的弟弟。安庆王梁濛。濛者,细雨也,今上赐此名,就是让他安分守己,别妄想掀起什么风浪。不过,出身皇族,谁又能做到安分守己呢?既然,朝堂的风向要变了,那她就为今上提供另一个选择吧。
“前几日,钦天监来禀,说紫微星闪耀,剑指扬州,恐有贵女降世。想来,你就是安庆王寻来的那个贵女吧。抬起头来,我瞧瞧。”长公主殿下连说话都是如此傲气逼人,何况是对一个烟花女子。那豆蔻的少女自扬州到临安的路上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现在正瑟瑟发抖,微微昂起头,等候华阳的指示。
月光照到少女身上,粉红色的纱裙像是初开的姚黄,月色雪白倒和她的肤色不相伯仲,不过那女孩还多了分娇媚。眸色是极浅的,浅到一汪春水就能将它洗尽,可你只要看一眼这双眸,就会由不得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纵使见过后宫无数美人的华阳此刻亦是心惊。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若不是那样的地方,又怎会产出如此绝色。
“玄鸣以前和我说过,至美无言。世上真正的绝世美人,只消看一眼,就叫人心碎。因为美到极致就是忧伤。因为这样的美,世间总是留不住的。”华阳从摇椅里起来,走到少女面前,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声叹息,“我如今见到你,方是信了。可有名字?”
“奴本无甚正经名字。来的路上,遇到个人,说是要赏奴一个花名。”
“哦?有趣。是个什么样的人?”
“奴不知。只是船过姑苏太湖时,本来好好的晴天,忽然刮风下雨,然后就突然飞来一个白袍道长。奴没看清他是怎么来的。那道长只是看了我一眼,就问了和您一样的问题。”
“哦?听你说的,倒像是遇到了神仙。那你如何回答?”
“奴说,家里父母都叫我二丫头。那道长听完,摇摇头说那不算正经名字。就说赐我一名,权当积德行善。”
“那你又是怎么说的?”
“奴不敢暴露身份,更不敢透露此行目的。只好承了那仙人的惠赐。”
“甚好,那他赐了你什么名字?”
“紫薇,花名紫薇。”
“紫薇?”华阳公主惊讶地低声道“以紫薇花论名是极贵重的。他真只看了你一眼?”
“只看了一眼。那道人看奴如看将死之人,甚是怜悯,只说贱极则贵,便赐了此名。”
“这名极好,你用着吧。你要去的地方也是极贵的,这名字说不定能护你。”华阳摆摆手,示意仆人带少女退下。
待少女走后,华阳长公主久久立于中庭,直到月影西斜,仕女才悄声提醒休息,她对月轻问:“太阴为贵,这一回,如我所愿否?”
星辰闪耀,太阴无言,倒是陈玄鸣拿着披风来寻妻子,“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长公主就算见到了绝世美人,一时忘情,也可怜可怜小的,回房休息吧。”
华阳看着丈夫,又想起太后的话,是啊,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于是笑说:“绝世美人,天底下只有那位可以笑纳。我不是为她,我是等你。”
“下月,远儿要去国子监拜祭酒大人,殿下陪着去?”
“好,儿子上学,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送送。”
“孩子们都长大了。”
“是啊,像风一样,太快了。”今夜,公主府的风终于让华阳看清丈夫的好,也把一朵紫薇吹入真龙盘桓的紫极殿内。
两个月后,草长莺飞的春月一过,潮湿闷热的夏季来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而在这之前的五月芒种却是极为重要。芒种,《周礼》言“泽草所生,种之芒种。”田间地头的百姓不晓诗文,却对时节之把握有着更为直观的认识。百姓常言芒种不种,再种无用。便是说过了这个时节,再种下的秧苗活下去的可能性极小。所以在该播种的时节播种,该插秧的时候插秧,这样,到了该收割的时候才有丰收的可能。这个道理,即便不通农桑、身处高位的长公主殿下也是懂的。
扬州泊来的豆蔻少女在公主府受了资历颇深的老嬷嬷两个月的调教。后宫规矩繁琐,势力旁杂,好在那姑娘是个伶俐的,该记住的都记住了,老嬷嬷今早便是这样回禀华阳公主。五月的清晨已是闷热,府里的下人在伺候长公主殿下一事上向来极为用心,后厨一早备下吃食,却怕华阳没胃口,便再加了一道青梅鸡丝卷,酸甜爽口,食之令人愉悦。华阳公主并未动筷,听完老嬷嬷的回禀,倒是一样心情愉悦,“甚好。‘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把那道青梅鸡丝卷赏她吧。便说是时候了,辰时初随我进宫。”
老嬷嬷躬身称是,领了那道青梅鸡丝卷快步往南院走去。抬眼便见到那容色倾城的姑娘坐在院里的秋千上发呆。许是这两个月相处生出了些情份,老嬷嬷把赏的吃食端到那少女面前,耐心地叮嘱她,“若论容色,便是年轻时的太后也占不去半分胜算。只是姑娘出身微寒,既没有太后的手腕,也没有雪后的出身。今日进了宫,便要时刻警觉了。皇后慕容雪自然是要千万分尊敬,连带生了皇子公主的妃嫔,您也得躲着。”
少女闻言,知道是好意,点头应了。“姑娘,老奴听你说过神仙赐花名一事。进了宫,你就是紫薇姑娘了。那花是极贵重的。老奴在那宫里活了四十年,您今日去了,老奴也送您一句‘万事看开,保命要紧’。望紫薇姑娘日后遇难成祥,步步高升。”少女在秋千上来回摇晃,伸手捉住一只飞来的蝴蝶,抬头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家里的父母兄弟这时候都该忙着插秧了,而她这株薄命草到了那片凄凉地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活下去。“嬷嬷,二丫头知道了。”薄命草缠着秋千应声道。
相传南朝的皇宫是前代钦天监监正何以道依着天上星辰、地下龙脉所建。据说建皇城之初,太祖高皇帝的至交好友月白楼楼主红霄极力反对,说‘那是不问苍生问鬼神,那何以道当真是不知何以为道。’最后孝慈安皇后不得不亲自出面,才将这场风波止住。不过那前代监正自从龙伴驾起整整活了一百二十岁,生生熬过了三代帝王,直到今上大婚之后才驾鹤西去。据说他仙逝之时天上飞来七十二只仙鹤,绕着钦天监整整飞了三天三夜,直到天上一道彩虹乍现,那七十二只仙鹤才带着何以道的魂魄飞回天庭。
依照那何以道的设计,整座皇宫以紫极殿为尊,乃天子所居,凡朝会、觐见皆在此处。紫极殿前有两处便殿两处庭院。两处便殿一左一右,右者政清殿,文武百官办公之所,左者明德殿,皇子皇孙上学之所。两处庭院,右处为丹青院,画师乐手,琉璃古玩皆藏此处。左处乃孝成院为未成年的皇子所居。
紫极殿后为青澜殿,乃皇后所居,凡后宫请安、议事皆在此处。青澜殿后往左,有二宫三苑一芳庭,太后住延寿宫,二皇子生母襄阳侯之女萱妃李潇婷住安澜宫。余下三苑分别是四公主生母蕙妃和其他昭仪、婕妤所住。那芳庭名为玉兰庭,是未出嫁的公主居处。青澜殿后往右,有一宫一园两阁楼。那一宫便是向阳宫,乃三皇子生母镇南王之女贵妃常绮烟所居。园子是后宫赏花扑蝶、听戏游玩处。余下两阁楼,一为听春楼,五公主生母西南节度使之女缃妃柏云舟出身昆州,皇帝独将此处赏她。另一处为望秋阁,三位品级不高的才人和刚入宫的秀女住在此处。
“皇帝并非耽于女色之人。不过后宫里的人数确实也该充一充。哀家膝下才三位皇孙,如今也渐渐长大,委实是寂寞了些。难为你这个做姐姐的操心,倒叫哀家甚是欣慰。”风华不减当年的太后端着御供的龙井,面容和蔼的拉着女儿话家常。
华阳听母亲的口气,紫薇入宫一事已有了七分把握,“只是,雪后如今,诶,我这个长公主的说到底是臣子,怕不好进言。”
“皇后独大,主六宫事,原没什么,只是后宫要百花盛放,才是春和景明。你是我的长女,早应该劝劝咱们这位雪后了。”太后娘娘轻笑,论谈笑间四两拨千金,她堪为国手。
“是,儿臣领旨。那女孩子名叫紫薇,是个农户出身,原不配侍奉。只是那女孩的容色,便是母后当年,也不遑多让啊。”
“如此绝色?”
“如此绝色。”
“那你这事儿就办错了。”太后放下茶盏看着女儿,心里叹息,真是半点也不像自己啊。
“儿臣请母后指教。”华阳闻言色变,慌忙跪下,求母亲指点。
“若是个寻常出身、中上之姿,那咱们的皇后还有些个不安分的嫔妃或许能容得下。只是你寻这姑娘是存了什么心思,也未免叫人看得太清楚了。莫说皇后,便是你那皇弟,都未必愿意纳下此女。我的儿,你说呢?”龙井色清气纯味甘淡,一如太后讲话,永远风轻云淡却一针见血。
“太后恕罪,是儿臣糊涂了。还请母亲周全一二。”华阳豆大的汗落下来,母后还是那个母后,她看人的心思,简直如同猛虎扑食,一吃一个准。
“你说那女孩船过姑苏时,飞来一个白袍的道长赏了她一个名字,花名紫薇。”
“是。”华阳抬头看母亲似乎正思索着什么,神情不甚愉悦却也说不上难过,仿佛是见到一位故人,多年不见,思念未减分毫,只是我已非当时我,相见不如不见。
“送去行宫,哀家会让桂嬷嬷亲自安置。待皇帝避暑时,叫那姑娘按一等宫女的身份御在前伺候。剩下的,就看她的命吧。”
华阳带着那少女退下,受天下供养的太后娘娘一人久久独坐,直至深夜行宫回禀事已办妥,才起身回房。睡前四下无人时,她才露出一丝浅笑,原来是那人。是那人希望她活人一命。其实不需要赐花名的,只要那人还记得她,就已经足够了。足够让她为之赴死、为之苟活。黄昏独坐,看庭前紫薇花落,笑问江湖此后,何花再对紫微郎。“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太后娘娘闭眼浅笑,愿今夜,故人入梦,以慰相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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