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一晃五年已过。姑苏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如恒河沙数,唯有远游人随着日升月落,演尽人间悲欢离合。
那安颜夫妇自离开庐州后,便归整家财,不到半年就和父母兄弟在姑苏团圆。周家小女如今四岁有余,玲珑聪慧,唯独天性肆意,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常常惹祸。好在周家行医,受人敬重,那小丫头惹下的祸事才没被全抖落给她父母,否则屁股日日开花。
二月二,龙抬头。碎锦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有卖龙须面的,有卖龙须糖的,更有那手巧拿糖汁做画的,龙头画得栩栩如生,叫人好不喜欢。
碎锦街上天庆观,天庆观旁二龙舞。围观男女或站或蹲,眼睛片刻不离相斗正酣的舞龙队,两手也无空闲,频频鼓掌叫好。原来去年湖广、江浙两地大旱,百姓更是渴望今春雨水充足,秧苗茁壮。故今日郡守大人亲自到天庆观祈福,特请人来舞龙祝祷。
正当众人欢闹,只见观旁银杏树下站着一女子,乌木绾发,青衣素面,隐约有几分佳人遗世、风姿绰约之韵。可那素衣女却无心与他人赏玩,正抬头朝树顶咬牙切齿:“周元一,你给我滚下来!看我今日不打烂你的屁股!”
正是安颜。
银杏树碗口粗的枝干上正坐着一小女孩,一手撑着脸,一手拿着糖画,嘟囔个小嘴正犹豫要不要下来。要是下来吧,且不说舞龙是没得看了,就连父亲说的道长师父也是见不到了。可要是不下来吧,回去自己的屁股恐怕是要遭殃了,母亲大人的戒尺可不是吃素的。
粉红的丝带缠住了两个小小的发髻,随着春风和银杏叶一起飘舞,似乎粉红和青绿天生是这个时节的颜色。带着两个小小发髻的元一坐在树枝上,一双小短腿儿悠哉悠哉地晃荡起来。“母亲,您再容我待半盏茶的功夫。我瞧见了郡守大人敬三清就下来。”
安颜见元一如此执着,倒也不气,索性站在树下跟女儿谈判起来:“你可想好了,你现在下来我只打你三戒尺,你若晚下来一刻,我便多打你一戒尺。”
小短腿听了,心里更是不痛快,心道自己无非是想看看下个月就要拜的师父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样。哪里是什么拿蹴鞠样大的雪球砸邻家哥哥、趁先生睡觉给先生画王八胡子这样的大罪过。母亲犯得着打我么。往日里弄坏了家里的绸缎衣服也只是罚站而已。
“待会儿下来,我就跑舅舅家去。”这丫头打定注意,小嘴儿一撇,小圆头一扭,哼,我就不下来啦。
不出片刻,敲锣打鼓声靠近,元一期盼已久的郡守轿撵驾临天庆观。那郡守今日好不威严,身着褚色官服,脚穿厚底皂靴,轿口一低,天庆观众仙师都笑脸相迎上去。领头的是位胖乎乎的圆脸道长。
元一远远瞧见那道长发须雪白,头脸圆圆,慈眉善目的样子,开心地想:“这下父亲给我找的师父倒是瞧着不赖。”顿时心满意足,就着大树爬了下来。
只待那小短腿一落地,安颜便一个健步上来抓她衣领。说时迟那时快,元一早料到母亲有这一招,当下一个驴打滚从安颜腰下钻过去,撒起脚丫就往安府跑,边跑边喊“救命啊,母亲又要打我啦。”安颜看女儿越长大越调皮的样子,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小兔崽子,有种你别回家!这回我非告诉你父亲不可,看他还护不护你!”
天庆观深处,一树玉兰将开未开,兰花掩映阁楼,飞檐仍在,朱门紧闭。阁内,一白衣道长未曾出门迎客,而是慢悠悠地烹煮着今春的花露,只待元一爬下树来,一壶春水方才煮开。那道长背影修长,仿佛做什么事情都不急不慢。将花露缓缓冲入建盏,春茶的枝芽随之徐徐展开,香透满屋。
那时小小的丫头还不知道,那日她并未瞧见师父,而师父早已遥遥望见她。
黄昏,周庄晏从松陵看诊回家。外间飘起雨丝,安颜一人静坐内厅,瞧不出喜怒。这场景太熟悉,周庄晏立知事情不妙。家里的小丫头又不知惹了什么祸,弄不好连带他也得受顿数落。于是陪着笑脸,轻轻走到安颜身边,先弯腰作揖,再问道:“夫人缘何一人在此啊?那小丫头人呢?竟不在旁听训。”
“听训?哼。我哪里训得了你们父女。周庄晏,我嫁你时竟不知道你们周家是这种路数!生下来的孩子个个都这么顽劣。你大哥家那几个是男孩也就算了。元一是女孩,现在不管,将来可就晚了!”
周庄晏闻言,只好说是,下个月待元一过了五岁生日,就把她送去天庆观仙师那儿。一来学点规矩,二来有技艺傍身,将来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安氏闻言怒怼:“呵,周大夫,您这和稀泥的本事可真是老手艺哪!怕不是和石膏练的吧!”
夫妇二人,一个真愁一个装傻,饭也没用,直叫人套车马去安府把那小短腿给拎回来。
安府,萱花厅。萱花是安知特为安老太太取的名字,求得是“堂上椿萱人快乐,饥食渴饮困时眠”的吉祥意思。安老太格外喜欢,平常只要外孙女来,总叫儿媳带上孙子一同到厅里来用饭。老人家瞧着孙辈吃饭,比自己吃着更受用。
浓油赤酱的肘子,先是炒了冰糖着色,再拿文火炖两个时辰,最后拿碧绿的青菜铺底。一整锅端上来,真是香得和尚还俗、道士下山。某个闯了祸的小丫头现在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屁股开花啦,心无旁骛地啃着软烂脱骨的大肘子。
安老太看外孙女两腮鼓得都快塞不下,两眼笑的眯成缝儿,一边看,还一边给元一擦嘴。“一一啊,荤素要搭配,小孩子不好挑食的。这儿还有虾。”说着就给元一夹了一对大虾。元一听了,只嗯嗯应了两声,眼皮都没抬一下,闷头干了半碗肘子汤拌饭。末了,心满意足地舔干净嘴角的汤汁,想了想,又特给面儿地夹了口青菜,这才圆满地拿起毛巾摸嘴儿。
而坐在另一旁的孙子安叶,倒是吃地格外慢条斯理。不过比元一大两岁,大孙子安叶的性子委实沉稳不少。他平日里甚少同人打闹,更别说上房揭瓦这样的淘气事。两表兄妹的喜好更是不同。小元一是无肉不欢,喜咸甜口,尤爱红烧。安叶则偏爱河鲜,特别是鱼脊背肉和清水虾仁。
也难怪安老爷素日常感慨,要是这兄妹两人换一下个性就好了。元一活泼,若是个男儿便能外出闯荡。孙子稳重,若是个女儿必能持家有道。奈何老天自有安排,非所愿之事,必有非所料之用,哪里是常人可以左右的。
沉水香的味道绕过屏风透出来,元一吃饱了饭,脑袋开始发沉。一双小短腿又开始晃荡起来,脑袋里想得却是一会儿如何把表哥的小人书给骗过来。小丫头此刻脑袋里全是小人书和肘子拌饭,哪里还想到自己屁股的危险。眼皮开始耷拉的时刻,素衣裙角飘出屏风,元一反射性地打个激灵,一整个脑袋都清醒了。屁股开花的危险,它彻底来了。
周庄晏见女儿小脸红扑扑,略带懵懂,显然是吃饱了饭,才意识到还有顿家伙事儿没吃,真真气笑了。原来他这一路上最担心的是小丫头没用饭,可别回去被安颜罚的没饭吃。现下周大夫该担心的是小丫头明早能不能爬起床来了。
“咳咳”周大夫赶紧装起严肃,板脸道:“一一啊,你今日没听母亲的话,就算跑到舅舅家来,等会儿回去父亲母亲可还是要罚你的。你可有准备啊?”
元一听父亲的意思倒不像要打她,只说是罚,便反驳:“父亲,元一今天只想看看那席慕真道长到底是谁,为何父亲要罚我见未来的师父呢?”
“哦?这样啊。那你见到没有啊?”“我见到了,是个圆圆的胖乎乎的道长,像是巷口卖糖葫芦的爷爷。只是他没见到我,我爬在树上远远瞧见的。”元一清脆地回答,言语间似乎对这个未来的师父很是期待。
“席道长身姿挺拔,道骨仙风,又常年辟谷,怎么可能是个胖爷爷?”周庄晏笑女儿这下空白忙不说,回家还得挨一顿罚。
“那席道长是你医术的授业恩师。虽说未正经拜师,但你平日说起也多有敬仰。人家仙门大宗,怎能瞧得上这皮丫头?”安颜戳了戳元一的小脑袋,怒其不争地讽刺。
“怎么就瞧不上?瞧的上就多瞧瞧;瞧不上就少瞧瞧。不过就是活泼了些,怎么我家丫头就比别人矮一等不成?”安老太闻言不喜,一边给外孙儿舀桂花糖芋,一边反驳女儿的话。想想,好像还是不解气,老太太索性白了女儿女婿一眼。她带大的孩子,轮得到别人说?哼。
周庄晏身为女婿,在岳母面前,眼力见儿自然是极好的,立马顺着老人家的话往下说:“母亲说的对。元一的大名--‘周意’二字还是席道长取得。想来是希望她随心意而活,若是太过规矩反而辜负了道长的期望。”
听父亲说完,桌上那个臊眉耷眼的小丫头顿时来了劲,抬起头,好奇地问:“爹爹,一一的名字是席道长起的吗?是名和字都是席道长取得吗?”
安颜见女儿现下不想着怎么认错,还有心思好奇自己名字怎么来的,气不打一出来,拎了小丫头的胳膊就往门外走。“你还有兴趣打听自己名字。你先想想一会儿怎么挨打吧!”小丫头立刻向父亲投去求救的眼神,周庄晏摇头,嘲笑爱女此回在劫难逃,老父亲爱莫能助啊。
马车上,元一故意坐得离母亲远远的,生怕在车里这戒尺就落自己屁股上了。安颜瞧女儿坐立难安的样子,又气又愁,只好数落丈夫:“你瞧瞧她,这哪里是要去道观拜师的样子。再说,仙师为何看中了一个小丫头?天下多少少年才俊他教不得?你可是想仔细了,真要把女儿交出去?”
周庄晏想了想,反过来问妻子:“凡事都要讲究个缘法。席道长才比仙人,德近神佛。医可济世,武能安邦。莫说我朝多少青词宰相都尊称他一声仙宗,就是北朝、昆仑、扶桑谁人不知?你当真舍得女儿错过这样一位师父?”
“如此说来,缘不可求,亦不可躲。师徒缘分,亦是如此。”安颜扶额,像是想明白了。自家丫头旁的错处虽多,天赋秉性倒是极佳。往日里教她念书,只消一遍,就能通透,不出片刻,就能记个大概。想来席道长也不会嫌弃她太笨。其实生为人母,哪里能真嫌弃亲生女儿,都是怕日后。怕日后,离了父母,再没人包容她的肆意。
元一见母亲发愁,便乖乖地到母亲身边坐下,撒娇说:“母亲你打我吧。元一以后听话,再也不给你惹麻烦了。”周庄晏“噗”地一声笑出来,这小丫头片子的话要是能当真,那太阳就能打西边出来了。
只盼过几日去见席慕真,这丫头也能装的这般乖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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