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席慕真正在与周庄晏闲话,安颜终于从后厨忙活出来,正要洗手离开,忽见巧生黑着脸急冲冲地跑来。“可是小小姐闯祸了?”安颜问。“不是,大小姐。是安家,不,是安大爷。他怕是出事了。”安颜一听,如坠冰窖,却也不能在下人面前失了体面,定了定神说:“莫急,把事情说清楚。”
“今天小小姐生辰,原我家大爷是要跟着老夫人、夫人一道来的。可昨儿半夜漕运的管事急告说‘永安王这回领兵北上,吃了个大败仗,还被敌寇给擒了。北边来使说要赎金,黄金白银、锦缎美女无数。朝廷一时间哪出得了那么多,只好往税收上想辙。”巧生边回话,边稍稍瞄了眼安颜,大小姐脸色煞白,看来事情不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
“大爷今早去漕运监察司,原是要商讨税赋。这回要的太多太急,大爷许是提了句淮上抗敌的南军恐难过今冬。可谁知督察使大人生了好大的气,说‘不体圣上,枉为人臣’,就要拿人问罪。大爷如今还被扣着,我怕一会儿老夫人知道了着急,就先来找大小姐您了。”
回完话,巧生已是满头大汗,连腿脚都是软的。如今虽说是太平世界,可连年战乱、饥荒已掏空了朝廷。出了江南,再往北走,哀鸿遍地,饿殍千里。即便是江南,盐酒茶铁、苛捐杂税也逼得百姓苦不堪言。巧生觉得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如果连肚子都吃不饱了,那谁做皇帝、有没有皇帝,对百姓来说就都不算事儿了!天大地大,肚皮最大。”
安颜出生官宦人家,朝廷如何,多少她还懂一些。只是安知这回直言不讳,恐怕是真惹恼了上官,人家要拿他杀鸡儆猴。初春的天格外温柔,几只雏鸟飞过嫩绿的枝条,去湛蓝的天空寻找它们伙伴的身影,生命啊,仿佛在这个时节都会被宽恕。自小聪慧的安颜抬头望天,万里无云,却不寒而栗,一场风雨似乎是躲不过去了。
也就叹息了片刻,女子的神色已平淡如常,巧生觉得他家大小姐的涵养真是越来越到家,以后在手底下办事需格外小心了。不过安颜现下管不了下人怎么想她,她当下的第一要务是把安知从监察司囫囵个儿的捞出来。
这世上,但凡棘手的事情,都要先找到能入手的线头,由着线头摸到核心的那个人,一团乱麻才有可能解开。其间无论多少利益纠缠,都要牵住那条线,事情才不会乱。
眼下那督察使不会立刻杀了安知,想他也不愿背一个残害忠良的名声;但他也不会轻放了安知,否则加傜增赋这事儿就办不下去。那线头......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只是庙小佛大,怕是请不动啊。请不动也要请。这下倒是要借周元一这小丫头的面子了。
蝶戏牡丹的锦帕在手里绞了又绞,那帕子怕是要被玉手揉破了,才被放下来重新置入袖口。安颜看着巧生,眼神坚定,不容一丝反驳,“安知的事不可走漏风声。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朝廷催述职,大爷在监察司赶文书。你现下回府,禀明老爷,就说老爷偶感风寒,这几日安府闭门谢客。剩下的事,我来办。”
剩下的事。剩下的事似乎安颜在年幼的时候就已经习惯,那些难办的、剩下的,她都会替父母和弟弟办好。只是这一回面对的不再是简简单单的算账管家,而是裹挟着两朝国运的风波。
风雨欲来愁煞人哪!安颜抬头望天,像已看到一场风雨卷着宿命而来,随后昂首阔步走向前厅。世道纷茫断人肠,谁怕?舍命奉陪罢。
“所谓阴阳互根互用,乃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阴得阳升而源泉不竭,此善用阴阳相济之道。医道如此,人世何异?”
传道、授业、解惑。席慕真觉得自己于“师”一道颇有所证。可见周庄晏行医,章法虽有而灵动不足。而临床辩证恰如在世为人,皆需见微知著、善用阴阳。于是自认颇会解惑的仙师,在周大夫面前,久违的,小小受挫了。
吴越一带临太湖、多水泽,故常湿邪为患,且不易拔除。周庄晏请教如何根治,席慕真这才稍作指点。正是湿邪为阴,若清热祛湿难以奏效,则加少许升阳通络之物,可运湿化阴,彻底除之。周大夫似终于开窍,起身问道:“那加少许葛根、血藤何?”春风化雨,春茶味淡,席慕真似也无意再答。行医本就是师父领进门,往后十八道进深,都看个人。
周庄晏见席慕真没有回答,暗忖或许说对了,毕竟按照仙师的脾性要是错的离谱,那必然是要指正的。
“嘻嘻,爹爹,母亲常说我背书背不出的时候,脑袋瓜子就喜欢乱转,好像能转出答案来似的。爹爹,母亲还说,我像你。”元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问爹爹功课呢。爹爹好像,不是那么聪明呢。
也不是很聪明的周大夫这下是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地缝儿没找到的他,抬眼却见夫人已面带难色地站在门口。“不会,街坊又来告状了吧?这日子没法过了。一小的无法无天,一老的难以揣摩。”豁达开朗的周大夫忽觉流年不利。
被仙师说愈发聪慧的安家大小姐此时也正打量着她那不大聪慧丈夫。岁月可真是,可真是对周庄晏厚待啊,才让他长得这般,这般没头没脑。暗暗叹气,安颜决定求人的事情还是自己来吧。于是,径直地朝席慕真走去。
墨绿色襦裙配银丝绣成的金星雪浪,衬得安颜端庄大气,跪下的姿态,极干脆利落,那一瞬她连片刻的迟疑也无。生死有命,但前提是,她尽了人事。“周氏之妻安颜拜见席道长。周家有幸,蒙仙师恩泽,收小女为徒。然,今日安颜斗胆再向席道长讨一份恩德。”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席慕真看着多年未见的安家大小姐,青黛若蹙,朱唇紧闭,一双杏眼却刚毅倔强、炯炯有神。求人办事,真诚而坦荡,端庄而谦卑,为人能如此,已十分难得。于是很有耐心地等安颜说下去。
安颜正色道:“吾弟安知,姑苏漕运监兑,职小而责大。今圣欲救永安王于北敌之手,为筹赎金,重加赋税、苛责四方。吾弟心忧民生艰辛、淮上南军难以为继,直言税赋当量力而为。然上使大怒,欲问罪吾弟。命在朝夕。唯望仙师,周旋一二。我安氏愿倾尽家财以赎罪。”
竟是如此大祸,周庄晏闻言亦是冷汗淋漓,拉着元一一起跪下:“道长,安知实非忤逆之徒,只耿直了些。庄晏知您早已杳然世外,然而如今朝廷乌烟瘴气,还望您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搭救些许。”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竟是,梦中梦身外身。”席慕真叹,“起来吧,莫急。救人一事,贫道勉力为之。”今日既是拜师,那就送小徒弟一份见面礼吧。三千丈红尘尽皆仰望的道门仙宗,对安颜的祈求并没有任何反感。他只是难过,纵卿卿机关算尽,也难抵天地不仁哪。而那个甚得他心的小徒弟,那么聪慧的孩子,要是看得清眼下将来,那会有多难过啊。
聪慧的小徒弟,现下还是个未谙世事小丫头。元一扶着母亲起来,她已能隐隐觉出师父话里有话。于是紧握拳头,用难得认真的神色看向师父,星眸闪亮,“师父,元一可以跟着您一起去救舅舅吗?”席慕真倒是有点意外,展颜一笑,打量起这个小小的五岁孩子。
扬州有个落魄秀才,号称‘一醉千秋,评说天下事’,拿花比美人,道尽天下第一等风流。人说,木槿贵重,一花败落其他花苞会再开;也说牡丹富贵,重瓣千叠,一朵压万枝;还说,兰花高贵,因圣人言兰为王者香。可他觉得,没有一朵花的容色堪称为贵。天地人,日月星,贵之为贵,一曰道生,二曰无匹,三曰不自贵,方为贵。一如眼前的这个孩子,前路未卜,却纯然可贵。
“哦?那师父要先考考你。孙子言‘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依你所见,我们怎么去救你舅舅啊?”
五岁小丫头远远没想到,刚拜师,这难题就轮番上来。只好左看看爹爹,右看看母亲,再揪揪发髻,开始胡说一气:“母亲是想请师父找那个扣押舅舅的上官,请他收下赎银。嗯,可百姓还是难逃税赋,也有违舅舅初衷。攻其必救...要么解决下这道旨意的圣上,要么解决这道旨意的因由--永安王被擒........啊唷,疼, 疼!爹你打我干嘛呀?”元一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周庄晏已经坐不住,简直是跳起来,连给了元一好几个当头暴栗。
小丫头一下子被敲得有点蒙了,她今天,也没闯什么祸事呀?父亲他,怎么疯了呢?师父还在呢!周庄晏这厢听到元一这些大逆之言简直魂飞魄散,险些失去理智。原先还想小丫头跟着席慕真会不会一脚踏出红尘,再不入世;现下看来,还是赶紧走吧,这小丫头片子再胡说片刻,周家也要跟着断送啦!豁达开朗的周大夫,这下给气的发须倒竖,反倒是安颜,一向聪慧敏捷,这会子居然坐得住。周大夫再一次对他家夫人刮目相看。
被刮目相看的夫人其实内心并非毫无波澜。打从席慕真考问女儿开始,周家夫人就开始头疼,接着就是后悔,直到元一说出“解决今上”这样的话,就心如死灰了。完了,已经晚了,拜师礼已成。她来时打定主意,世道纷茫,不过舍命奉陪。谁曾想是这么个舍命奉陪!元一尚未出生时,安颜就日日对着肚子读诗经讲文词,后来出生,稍大些就教她一些易懂的名家史集,为的就是让女儿知书达理。可这小丫头,正经文史一概不喜,奇闻怪谈触类旁通。
那席慕真是谁?托周庄晏的福,虽见过数面,但安颜心里是清楚的,那是个眼睛长在天上的人物,而他还有这睥睨众生的本事。这样一个俯看俗尘三千丈的出世高人,他能忌惮什么?皇权富贵,文教礼制?灰飞烟灭!一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跟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师父,能不口出狂言吗?日后不定能闯出什么翻天覆地的祸事呢。可惜太晚了,要退货已经来不及了。
传闻中名震四海、威慑八方的仙师尚不知,他这头回当人师父就差点被退货的囧事。显然他问的问题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是比较困难的。而他其实也只是想瞧瞧这小徒弟到底能胡扯出些什么,换句话说,对于不熟悉的问题,这孩子胡扯的边际在哪里。举凡大才,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门道。对于禀赋上乘的人来说,想象力的边际就是能力的极限。“攻其必救,解决今上。”这样的答案,即便是见多识广的仙师也是惊喜的。
席慕真知,元一年方五岁,对于天下儒道影响之深远无甚了解,于是准备再考考她。“那,小丫头。不是有句话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万一,今上就是想杀你舅舅立威呢?”周庄晏和安颜听了这话,通通准备装死,对这种反贼式的教学选择视而不见。
被敲蒙的小丫头,眼珠子转了又转,又开始大放厥词:“外祖常说‘读书人半部论语治天下’。那可见,剩下得半部是没用的。没用的话为什么要听他的?嗯,师父刚刚说,阴阳互根。那天下臣民死绝了,又哪来的今上呢?故臣不死,君常在, 此为阴阳互根。”
“闻一知十,触类旁通,无有畏惧。我席慕真收此佳徒,堪慰平生!”幼子语罢,视俗尘如无物的仙宗竟觉得平生难得之快意,真是道可道,非常道。院里,茶花照旧开的很好,梁上的乳燕在绿玉枝条上来来回回穿了好几遍,天湛蓝,风正暖,该救人的准备去救人,带着一个刚收的小徒弟,去治一治那无法无天的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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