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雀桥往东十里即十梓街。十梓街上旺铺名楼无数,却坐落者一处无人敢上前的大宅,乃是南朝之前的吴王府邸。那王府随着主人命运沉浮,几经辗转。后来太祖高皇帝梁昕凭借风云手腕,联合世家和江湖势力,创立南朝,这吴王府也就被朝廷征用。直到今上继位,这昔日风光一时的王邸就成了漕运监察司的府衙。
姑苏漕运监察司隶属南朝十三司之一,凡催征税赋、出纳钱粮、地方上供、漕运走货等诸般大小事皆受其管辖。姑苏水路发达,北通蓟城,南接临安,乃一等一的漕运重地,故南朝皇帝特许在此开设府衙,与临安漕运监察司平级而坐,合二为一,互为协调。由此可见,这姑苏漕运督察使不但是人人艳羡的肥差,而且还是个手眼通天的要差。
平素无人敢叩门的监察司门口此时正站着一老一少。那老的是位白袍道人,明明已是春日融融,可隔着那人三丈远就有一股霜雪千年的冷然扑面而来;那小的是个粉嫩娃娃,头上扎着两个羊角髻,正歪头看着那道人。正是席慕真和周元一。
这是小丫头第一回跟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出门,而且这个厉害的人还是她新拜的师父,小丫头心里颇得意,有点想炫耀一番的冲动。当然,她明白此回出门是办要事的,故炫耀新师父的事可暂且往后放一放。“嗯,这回我很乖。”元一自我评价到。自我感觉分外良好的元一终于忍不住问她的新师父:“师父,我们要站到什么时候啊?那个捏面人的爷爷都已经卖出去三个小猴子啦。这府衙门口还是没有人出来呀。”
“师父也不知道漕运监察司这么闲的嘛,连个通报的门牙子都没有。那要不咱们跳进去吧。”说着,席慕真抱起小元一轻身一跃,风也似的越过高高的砖墙。席慕真脚不沾尘,轻轻落在院内的一株柳树上,俯瞰整个府衙:院落一片安静,偶有几个官差路过,倒也步履如常,不像是有要事发生的样子。“或许此事不大,只是督察使那厮肚子里另有如意算盘。待我试他一试。”
于是席慕真使出千里传音术,朝府衙内院沉声道:“督察使大人,席慕真到访,请出府相见。”所谓千里传音,乃是靠说话者的内力将声音按特定方向传到一处,对使用者的内息运转要求极高。内力已臻化境之人甚至可以从山谷一方将声音只朝一个方向传到另一方,不偏不倚,不散不收,方为千里传音。
席道长的千里传音术炉火纯青,话语分毫不差地传入内庭,庭院深深,正搅黄了某人白日宣淫的好梦。原来那督察使平日办差极为惫懒,只管签字盖章,其余的一概不管。日子久了,甚觉无趣,便叫了唱曲的小娘子作陪,日日耕耘,不分昼夜。好好的一个监察司内庭,被他变成了秦楼楚馆。下属纵有心规劝,也忌惮他背后靠山,只能默默忍下。
今日趁午间小憩,督察使特地遣散众人,准备和新找的小娇娘切磋一番。裤子都脱了,被席慕真一喊,如早雷劈,差点缴械投降,还以为白日闹鬼了。这怂包叫姚楚泽,是当朝左相姚元瞳的表弟,托姚相的福,这才得了姑苏漕运督察使的肥差。这厮上任后,正经事一件不干,一心只有两件事:一曰嫖,二曰贪。好色且先不提,单是贪财一事,江南一带做生意的人家没有不受他盘剥的,有的甚至连攒了几辈子的家底都得奉上,否则就别想经商。
此番圣上为凑赎金向各地加税,那怂包就想着借此盘剥百姓,偏安知一句话踩了他的痛处,叫他怎能不恨?当场就欲问罪,好叫那些平日心怀愤懑的人知道厉害!这趟若是无席慕真,安家便是破尽家财,都未必能保住安知囫囵个儿的出来。苍天有眼,叫席慕真碰到这事,看在小徒儿的份上,他这个做师父的只好出面救一救。
那姓姚的被人打断好事,浑身不爽,正欲发作。又想到数月前姚相来信,千叮万嘱,江南一带山水胜迹无数,才子名士众多,要留心些可用的人才。更重要的是,自句容至姑苏一带,道门七十二洞天福地,乃当今一等修行之所。倘若有幸寻得那道门仙宗,必得斋戒沐浴,虔心礼拜,务要向仙宗求得片字,以慰今上求道之心。
姚楚泽收了信,囫囵一读,随手一扔,便将此事抛诸脑后。谁曾想,这席慕真竟自己跑来了。姚楚泽这草包一脑门子官司,心说这老道可别是来坏他捞肥水的好事。无奈只好穿上鞋袜、整理冠带,赔上笑脸,踏出房门。瞬间,好好的一个畜生竟有了三分人样。
监察司的内庭极为宽大。绿柳成行,红亭错落,阔叶玉兰,日沐春风,院中的牡丹更非凡品,乃是姚黄。姚黄者,千叶黄花,光彩照人,婷婷玉立,花中王者。席慕真携弟子落在杨柳枝上,风吹得丝绦飘飘荡荡,那道长却如同脚下生根,随风起落,片叶不沾,一时间仿佛仙人临世。“姚黄,堪为贵?入了这样的庭院,入了这样的狗眼。”仙人如是想。
姚楚泽见席慕真脚不沾地,赶紧上前作揖,竟也礼数有加,“久闻仙师大名,威震寰宇,世人皆称道门仙宗。而今圣上潜心求道,亦是仰慕已久。下官驽钝,今日竟有缘得见仙驾,不知道道长有何法旨,还望示下。姚某必然遵从。”
“贫道有一故人,听说被督察使囚禁在此,已一日未回。今日特来请督察使大人宽恕则个。”一向被尊为慈悲济生的道门仙宗冷眼瞧着如今‘禽兽善衣冠’,也只能感叹紫极殿龙椅上坐着的那人求得哪门子道,鬼道么?光天化日,妖孽纵横,百鬼出行。
姚楚泽这厮,虽说平日里是个贪财好色的草包,可一到那些阴损害人的肮脏事他便是如钻地鼠般的灵敏。这话一听,他便明白席慕真所说何人。安家这么快就搬救兵过来,显然是知晓他督察使的厉害。只是,这救兵,倒是不好轻易打发。若是换了旁人来告饶,乖乖地叩头、把银钱奉上,他或许一个高兴还能宽松则个。只是这席慕真空手来而,他一个道士,想也无甚钱财,这不是,打他督察使的脸吗?
于是乎故作为难道:“仙师所说之人,莫非是漕运监兑佐事安知。若是旁人那倒还好,在下可遵法旨,立马放了。但若是此人,仙师有所不知,此人违逆圣意,实属大不敬之罪,若无上意,在下不好擅自作主。”
“当真?”
“当真。小的怎敢欺瞒仙宗。”
“既然,当真需要上意才能放人,那贫道去书一封,叫安家禀明原由,请圣上定夺吧。”席慕真知他是故意为难,却也不恼,一个小小的督察使,既然活腻了,那就落叶归根吧。他要圣旨,那就给他圣旨,就怕他要不起。席慕真侧身准备离去。
“哎,仙师,仙师尚且等一等。”姚楚泽这下急了,跪下来陈情,“圣上仁厚,想来听闻此事,也是不愿重判的。况永安王一事,已让太后茶饭不思,在下做臣子的倒不好不体恤今上。那,那便放了吧。”姚楚泽从席慕真脸上瞧不出任何神色,只好磕头,“放了,当下就放了,我立刻叫人差一顶小轿送回安府。”
色厉内荏,欺软怕硬,说的就是姚楚泽这样的人。他囚安知,是为他自己,他放安知,也是为他自己。他这样的人,这辈子,除了眼里的财色官帽,世上任何大道他都是看不见的。不信因果,只唯强权。而这样的人能够得势,站在强权顶端的那人罪责难逃。
“黄叶无风自落”声音轻的像是从三千丈红尘之外飘过来,正不偏不倚落在姚楚泽耳里,“贫道四十岁时通玄,见天下为一炉,世间万物看似毫不相干,然则以虚会实、连贯纠缠。断不可断,联不似联,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春日有黄叶,无风能自落。故自创一法门,能仅以自身意念所动,叫人千里之外,于一息之瞬,如枯叶凋零。由此取名‘黄叶无风自落’。督察使大人,贫道不想来找你第二次。惜之,慎之。”
姚楚泽瑟瑟发抖,冷汗淋漓时才想起姚相的那封信,连今上都未曾求得一字,他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让席慕真去求圣旨。幸好拦住了,不然今日脑袋搬家的绝对不是安知,而是他!姚楚泽抬起头的时候,席慕真早已不见踪影。春日渐暖,惠风和畅,上巳之节,监察司内庭竟真的飘入黄叶,似枯叶蝶,于风中飞旋,“啪”地一声轻轻落在姚楚泽的官帽上,三魂只剩下六魄的督察使大人,终于,吓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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