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真和周元一两人晃晃悠悠地打道回周府,安家那边一顶小轿已经如约将人送回。安知被释后,便对外称染了时疾不能理事,直到永安王赎金之事告一段落,方才复职。那督察使倒也未曾为难,想来席慕真的一番警告已让他不敢造次。安颜心知这回席道长全然是看在新收小徒弟的面上方才施以援手,故小丫头回到家后她再三叮嘱:日后学艺要唯师命是从。
那安、周两家平白遭了回难,倒是比往日更谨言慎行。不过,谨言慎行的可不包括周元一。那小丫头自打得了她师父的首肯,便央求母亲把那些弹弓、面具、小人书全还给她,还振振有词师父说了“天性不可违。”其实这小丫头鬼精的很,狐假虎威地讲话说了一半。她师父的原话是“天性不可违,可抚顺,可自正。”意思是人的天性很难违逆,但可由圣贤之人将其悖逆处抚顺,其人亦可自我规正。
圣贤的席道长此时正在周元一的家门口等她起床。那小孩儿原每日辰时起戌时歇,因拜了席道长为师,作息也跟着改成了卯时起、午时休、亥时歇。小孩子贪睡,头一日便是十分的不习惯。然席慕真倒是异常的有耐心,卯时初便跑到周府等,害得安颜一个大清早就在后厨忙活早点,诚心诚意地向老师表达孩子爹妈的孝心。
待小元一起床,喝了八宝粥又吃了鸡汁小笼包,这才想到今日学艺的大事,于是乎问:“我到哪儿上学呀?家里吗,还是观里?”安颜这当妈的头天送娃上学,谁料还没出门这第一个问题就把她难住了。于是只好看向喝茶的席慕真。仙师倒也干脆,直接回答:“我也不知道,看心情吧。出了门随便走,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学吧。”“嗯,甚好。”小丫头对师父的择校方式甚为满意,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塞下了最后一个小笼包。
于是乎,席慕真悠哉悠哉地带着小徒弟迈出府门。刚踏出去第一步,元一就开始请教:“师父,什么是武功啊?”小孩子在元一这个岁数对新鲜的事物格外好奇,尤其是在崇拜的人面前,更是喜欢不停地提问。聒噪,道门仙宗无奈地闭上眼,这感觉可真是久违了。“那你上次看了大和尚和长鞭子打架,你觉得武功是什么呢?”席慕真抬头望望天,顺便翻了个很大的白眼。老天爷很给面儿的没跟他这个孤家寡人计较,也顺便将大太阳调的再刺眼些。
席慕真决定往东。于是牵着他的小徒弟在东城街的柳树下慢慢走。他的小徒弟正低着头,思考怎么回答他的话。春日艳阳高照,柳荫底下微风阵阵,倒是清凉。元一牵着师父,一蹦一跳,过会儿终于抬头说:“我觉得武功就是两个人为了一件事打架,谁赢了谁说了算。武功高的人赢面大。”“所以你觉得,武功就是能帮人在一件事儿上说了算,对吗?”席慕真帮他的小徒弟总结道。
“嗯!师父,徒儿说的对吧?”“对,但不全对。元一啊,你看那乞丐,郁白芍姑娘要打他,是因为她被人羞辱了。当众羞辱一个姑娘,本身是不对的。但郁姑娘自己做的事情是否光彩呢?恐怕也不是。所以一件事情,从不同的人看对错是不一致的。那武功,能不能帮郁白芍或者乞丐在这件事情上说了算呢?不能吧。武功仅仅是在危急时让乞丐脱了险,但不能改变郁白芍和乞丐已经做的事情,也不能改变事情本身的对错。武功啊,它在很多时候是一个人做事情的助力,偶尔是解决事情的途径,很少是决定事情的关键。”
席道长解释完,对自己初为人师的表现暗觉满意。毕竟他上次一口气讲这么多话,还是二十多年前。看来他今日耐心格外的好。这,很不席道长。“哦,原来是这样啊”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那师父,武功要怎么学啊?”席慕真再一次闭上眼,他决定以后出门必要带两文钱,元一吃着糖葫芦应该可以少问很多问题。现下是没有办法了,小孩子爱问问题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这个道门仙宗平时实在甚少与人说话。席道长再次抱起小娃娃,运起神功,飞身似惊鸿,略过重重街道,一直到太湖边才停下。放下小娃娃,席道长这才回答:“武功嘛,学着学着,就知道怎么学了。”于是,伸手折了根杨柳枝,开始正式教学。
“凡人习武,大概可分为三种,依次分成上中下三流。”
“那师父是属于这第一种习武之人嘛?”小丫头一脸崇拜道。
“为师?呵,为师可不是。”
“这第一种人学武,天资甚佳,运气也甚佳,高人启发,路数对门,经历够多,后能通今博古,甚至自创门派,为一代宗师。”
“那第二种呢?”
“那第二种人学武,资质尚可,刻苦亦足,然运数不佳,无名师指点、无特殊奇遇,少有自悟,纵能练得不错的武艺,也难窥一流之境界。”
“所以,差的是悟性和运气。”小丫头总结。
“悟性和运气,不是自身能决定的。不过,能刻苦,也可跻身高手之列。”
“那第三种呢?”
“那第三种末流之人,天赋不佳,亦不能刻苦,兼欠遇良师,故终身不能有所成就。”
元一听师父将学武之人分成三类,暗暗思忖自己属于哪一类,总不能是老末吧。外祖常说她个性粗犷,不是个习文的料,要是学武也不行的话,那真是太丢脸啦。于是,小丫头鼓起勇气问师父:“师父啊,那,那元一属于哪一类啊?”“你嘛?哪一类都不是吧。”道门仙宗开始调侃自家小徒弟。果然,元一听闻师父的回答,唰地小脸通红,乌溜溜的眼睛瞪圆了,简直不敢相信,“我,师父,我有那么差吗?有那么差吗?有吗?”小丫头极力争辩的样子,倒叫仙宗略解了解一路被聒噪的烦闷。于是笑着说道:“不是你有那么差吗?是为师有那么差吗?教徒弟,教成凡夫之流。”
“凡夫之流,以武入道,犹如此枝,从末叶开始,纵使一路顺畅,能达到枝干般粗细已是很难。那枝干上来年要是能再生出几片绿叶,那便算是开宗立派的大师了。”席道长一论,实是说尽天下习武之人的困难痛楚,显出道门仙宗的真正实力。
“那,那师父之流,那师父,您如何学武?”席慕真如仙人临凡般指点江山的样子,把他家小徒弟震得说话语无伦次。“为师以道化武,十二岁之前未曾练一招一式,也不曾背过哪家心法口诀,而是随着父母游遍山川五岳,听万壑松涛、戏一川烟雨、在琼洲看海上风雷、在玉龙见霜雪千年。三岁起便能诵读诗书,稍大些便觉无味,唯好道玄。兼父母溺爱,索性让我自在游历,信天地之间自有法门。”
“信天地间,自有法门。”元一喃喃道。五岁的孩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竟也能觉察出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境界,是父母、外祖、和舅舅都说不出来,甚至想不出来的境界。而她,喜欢这样开阔的境界。
“没错,以天地为师,以万物为长。为师于十三岁时才接触武学。那高人瞧出我根骨奇佳,欲收入门下。但我不喜深规戒律,便婉拒了。那高人教了我一套少林寺启蒙的罗汉拳。一套拳,一招一式,皆有其节律,如急风骤雨停歇有时;一来一回,皆有其目的,如黑白落子有迎有却;千变万化,不过由心念驱使,从身体使出。那,心念由何驱使?为师当场依着这套拳法,就地作画,画出了十二种拳法。那高僧看到,也是连连称奇。道法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道论武,武功不过是道法在人身上的一种演化。譬如,由树根往枝叶看,能看一树全貌;而站在更远看,那树也不过是湖边的寻常风景。”
元一听席慕真讲年少时的际遇听得忘神,竟不自觉地跑到师父脚边坐下,顺便伸出两只小肥手,紧紧抱住师父大腿。席慕真这才察觉,见小丫头如茶楼听书般的入迷,抬手拍了拍小脑袋,“所以,从哪里看决定了看多远。武学,入口就是出口。明白了吗?”仙师用眼神询问小徒弟。小徒弟听了师父的话,心想原来以前外祖说她比表哥笨,竟是真的。师父说的话,她竟一点儿都不懂,于是点点头,为难道:“师父,元一只懂一点点。”
“哦,那是哪一点点啊?”席慕真打趣到。小丫头被问的快哭了,只好老实说:“就是‘不懂’的那一点点。元一只知道自己‘不懂’这个一点点。”“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很好很好,以后不懂就说不懂,师父不怪你。你才五岁,天下之大,等你经历过便知,你懂的那才是‘一点点’,不懂的那是如繁星般浩瀚啊。”
师父给了个台阶下,小丫头顿时觉得自己小小的面子得以保全,心情也好了不少,便又开始提问:“师父,那元一也要从道论武,咱们也是从游山玩水开始嘛?”“当然。咱们先从近的地方开始玩。你还太小,除了玩,还有很多要学,等你学到差不多的模样,师父就带你去游遍这大千世界。如何?”“好,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笑脸如花骨朵似的绽开,双眼像是被星星点亮,连道门仙宗看了,都觉得这万丈红尘竟还留着那一丁点儿的真欢喜。
小孩子一旦高兴起来,会有点小疯狂。元一现下就跑跑闹闹,手舞足蹈,边哼歌边傻笑。席慕真也不恼,等她平静了,才把杨柳枝递给她,“元一,那咱们今天就开始学第一课:观物。”
初春的柳叶是极嫩的,饥荒的时候能割下来当菜吃,送行的时候人们用它来寄托离愁。最妙的还是那位耳根圆通、倒驾慈航的大菩萨,她手里的净瓶承载着佛法的杨枝甘露,相传,柳树是可以打鬼的。元一尚不知杨柳有如此多的形象和用途,也不知道师父所谓的观物是何意。只好开口:“师父,何谓观物?”
“观物,看似简单,却是武学的基础。首先,何谓观?人有五官七情,打开六识,感受、描摹、观测、理解所观之物。最后无论此物在不在你身侧,你皆知全貌,此为观。再者,何谓物?《道德经》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人世间,你所见所思所感所梦,无论有形无形,但凡你能将它说出、画出、奏出甚至舞出,此名即是此物相对于你的呈现,此即你所观之物。如风,无形但有名,可触之温凉,听之快慢;如叶,有形且有名,可见之颜色,感之枯荣;如梦,虽人之梦各异,但亦可内观其变化,体会做梦之人在梦中的悲欢离合。”席慕真讲完这一长段话,暂停顿下来,观察小徒弟的表情。毕竟他也是第一次当人师父,还得熟悉一下小徒弟的节奏和速度。
元一见师父打量她,便眨巴眨巴眼,后索性闭上眼睛,把师父的话又给复述了一遍,然后睁开眼睛,问:“师父,徒儿现在能把您的话记住了,但是徒儿尚不能明白。若有一天,徒儿在某物上,领会到了师父所说的何谓观何谓物。那是不是说,弟子对师父的这段话就达到了‘观物’的境界。”
“然。不错,开窍的很快。”仙师略感欣慰。他这一脉教学的方式与别派不同,非得是极具缘法之人方可修习。入门极难,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无法摸到门槛;但一朝入门,修行之人能一日千里,且其最终武学成就因人而异,即《金刚经》所言“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元一,接下来就是‘观物’的特点与境界。简而言之,一诀二同三不。一诀,是指观物只有一个诀窍,即凝神,凝神的终点是寂静。道法同源,故佛家亦称‘净觉心’。二同,即观物之后,物在身外亦在我心,直至物我两通,内外相照相同。即所谓‘和光同尘’。三不,即要明白,‘观物’也有极限。我是人身,物乃外缘。我之所观,物之所现,皆有极限,不是天地大道的全部。我之所观,不是全部,更不是唯一真相。‘不执迷,方解脱。’”说完,席慕真运起掌力,将湖泊周围的湿气渐渐聚拢,水汽在他掌心浓缩成乳白色一团,不消片刻,水凝成冰。元一看着无形水汽被师父一手收拢,一掌成冰,小嘴张的老大,惊掉了下巴。
“上善若水,徒儿,我们今日先观水。”仙师看看元一,将凝结的冰块放到小徒弟手里,“元一,若从你来看,这四周,水何形何态何用?”小丫头懵了,她原以为师父说在琼州观海上风雷是吹牛的,哪有人可以在海上观测风雨雷电。可现在,她上学第一天,她师父就叫她观水。
“水有什么好观的。怎,怎么观啊?哦哦,对了,凝神,打开六识。”小丫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观世音菩萨保佑,她师父的教学方式太疯狂,她小小的年纪承受不起。于是小丫头顶着巨大压力,握紧手里的杨柳枝,瞪大了眼睛,转头往四处看,努力了一番,直接放弃。除了周围的太湖,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元一别别嘴角,抬头看师父,“师父,什么是六识,怎么打开?弟子如何凝神?”
席慕真见小丫头略有气馁,倒也不愿意逼她太紧。于是,俯下身,盯着那双像迷路小兽般受挫的眼睛,安慰道:“别着急,是师父不对。没有告诉你什么是六识,又要如何凝神。但是元一啊,你要记住,有时候问题是走在答案前面的,当你意识到问题的时候,说明离答案也不远了。”师父的耐心让小徒弟慢慢放松,握着杨柳枝的小手也渐渐松开。元一抬起头,看见师父正对着她笑,阳光透过师父的白发,像是要照到她心里去。学武的第一课,竟是如此特别。
道门仙宗也没想到,第一天教徒弟,“吾日三省吾身”的贤训就迅速达标。“教学相长,做师父的,总该先反思、先道歉,总不能跟小徒弟计较太多,对吧。”席慕真自我安慰到。
轻轻叹了口气,就牵起小徒弟往湖岸边走去,边走边说,“元一,咱们绕着湖边走边看水。这六识呢,是人的眼、耳、鼻、舌、身、意。观水呢,就是你看到水在哪里,什么形态;耳朵听到水波激荡的声音;鼻子闻到水腥味;伸舌头尝到水的味道;感受到水的湿冷或温暖;然后想一想你喜欢水吗?其实想什么都行,水在你的想象里是什么样的,比如它怎么流动的,比如这湖里有没有龙宫,再比如,你是水的话,你会在哪个湖里,还是在天上落下的雨里。”
元一的手小小的,肉却不少,握在手里很是舒服,像曾经抱过的天山雪狐,也算些许安慰吧。道门仙宗带着徒弟蹲下来,用手取了些水,伸到元一面前说“尝尝吧。”小丫头有点不情愿,偷偷腹诽要是父母在才不会让她喝这湖里的水。想想,还是喝吧。于是舍身取义般地把师父手里的水给一口喝干净。
“有点甜,凉的,在师父手里很清澈。我喜欢水,但是害怕掉进湖里。”小丫头一口气答道。
“很好,那你刚刚喝毒药般喝师父手里的水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啊?徒儿没想什么。弟子听师父的话,蒙头就喝了,喝的时候什么都没想。”
“除了喝水,什么都没想?”
“对!”
“很好,那你已经学会如何凝神了呀。很难吗?不难吧,元一。”道门仙宗忽然觉得,打趣他这个小徒弟,实是一件颇有乐趣的事情。那小徒弟如遭雷劈的神情,跟当年那只被他捉住的快成精的小狐狸简直一模一样。
元一觉得她很有必要提醒一下师父“尊老爱幼”的贤德,但想想还是算了,毕竟她自己在“尊师重道”这一方面也没多少胜绩。
“哎,”五岁女童叹出了八十岁老者的气势,“师父,那咱们今天就只学观物吗?”
“不是今日,而是这三年,你每日都必须刻苦修习。待初有所成,为师再教你第二步。不过,今日嘛,就到此为止吧。”
孩子她,彻底沉默了。
那时,元一还不知道,师父教的第一课功法之深,大多数人便是修习百年,也是极难做到的。至于师父的性格嘛,十多年后她闯荡江湖,听有缘人说起,无不印象深刻,总而言之--“真是缺了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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