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天，总是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当细细密密的雨丝贴上额角，带出隐约的闷痛时，周遭的一切就在这样恍惚的潮湿中变得不甚清晰起来。
闻辞一向不喜欢这种天气。当然，除了眉间跳动的疼痛，还有些别的原因。
清晨的鸟鸣在这样的天气里都变得遥远模糊。她看着枕边亮起的手机屏幕，最后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慢吞吞走到窗边，接起了那个扰人清梦的电话。
她抿了下唇，在短暂的提示音后，手指按上了眉心。
“闻辞，”对面宋常常的声音带着明快的愉悦，从听筒那头蹦出来，“下班后有空没？”
那声音太亮了，闻辞下意识把手机拿开一点，开口时带着刚睡醒的低哑：“今天要去工作室。天气太潮，修不了画，做些准备。”她说话向来简洁，像被雨水打湿的纸，字句都敛着。
电话那头，宋常常的思维跟着她的话拐了个弯，“哦”了一声，像是抓住了重点：“那就是有空咯？”
“嗯。”闻辞应得简短。从大学到现在寡言少语的性格，在博物馆对着那些沉默旧物的日子里，像被墨液浸得更深。宋常常总说担心她这样下去会变得孤僻，所以时不时就来“骚扰”她——想起这一茬，闻辞觉得头更痛了。
宋常常见怪不怪，自顾自往下说：“那等会儿我把票给你送过去。想喝什么？顺路给你带。”
闻辞正站在衣柜前发呆，听到这话，沉默了半晌。
“喂？”
“抱歉，”她回过神，“什么……票？”
宋常常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点神秘：“演奏会，首都乐团来的。这票我搞到手可费劲了。怎么样闻辞，感动不？”
闻辞嘴角极轻地动了一下，手指从衣架上勾下一件衬衫，目光落在领口细致的刺绣上，语气没什么起伏：“嗯，很感动。”她顿了下，“怎么突然……”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朋友！”
宋常常的声音扬了起来，而后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补充：“你是真在那些老古董堆里待傻了？什么时候给自己放个假？那些字画又不差这一天半天的，你干嘛总这么逼着自己……”
闻辞默默把手机拿得更远了些，指尖碰了碰扬声器。
“你不一起？”
她适时截断那滔滔不绝的关心，把拎起来的牛仔裤挂回去，换出一条素色的长裙。
“主管抓我加班。”那边的声音一下子低落了，没等闻辞多想，又接上话：“要不我给你带个小蛋糕？吃完再去干活？”
“……别。”
闻辞按着眉心，轻轻叹了口气，“太腻。”
“啧，”对面短促地笑了一声，“还以为你要说怕蛀牙。行，我这就过去。”
电话挂断的忙音落定，寂静猛地涌回耳朵，带来一种奇异的空荡感。闻辞揉了揉有些长的短发，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她无声地咬了咬下唇。
生日。
她咬着牙刷垂下眼。额角的闷痛一直跟着，分不清是因为持续的失眠，还是这没完没了的梅雨。清凉的薄荷味在鼻尖弥漫开，她含了口水，吐掉那些泛着白沫的不安。
她当然记得。
上大学前的闻辞其实并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闻辞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有些模糊的脸。她摇摇头，闭上眼，掬起一捧凉水拍在脸上。
“别想了。”低语在安静的洗手间里散开。
回忆总会在这个日子成团地涌上来。她早已习惯这种反复的闷痛，就像习惯梅雨季里一阵阵的头疼。她不紧不慢地换上那身还算得体的衣服——长裙的腰封缠得有些紧，显得闻辞单薄得有些过头。
她捻起最后一粒纽扣，门铃响了。拉开门，宋常常放大的笑脸立刻挤了进来。
“哟，今天换风格了？”宋常常上下打量了闻辞两轮，“我就说嘛，当初让你买这条裙子是多明智的选择！”
闻辞无言，侧身让她进来，目光落在她弯腰换鞋的背影上：“吃过早饭了？”
宋常常直起身，扬了扬手里的餐盒，笑容灿烂：“给你带了。”
餐厅的桌子空荡荡的，现在摊开了几个外卖盒，总算有了点微弱的烟火气。闻辞舀了一勺粥，抬眼，目光掠过餐桌对面那幅蒙着白布的山水画。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低下头。所有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却要遮起来，好像看不见，就能真的忘记某些事。
宋常常似乎感觉到她今天格外沉默，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很快低下头去。
她大概猜到是因为什么了。
作为闻辞的大学同学兼室友，隔壁油画系的宋常常，对这个性子过分安静、安静到对什么都好像无所谓的旧友，总有种放不下的操心。现在的闻辞，比起学生时代，身上那种冷淡的距离感更明显了，灰黑的眼睛静得像深潭。她还是不怎么爱笑，只是那平静里，似乎多了点出于礼貌的温和——在她没生气的时候。
宋常常又咽了一口粥，随即有些懊恼地放下勺子，忍住了想要拍自己脑袋的冲动。
怎么就忘了这档子事。
也是……哪个前女友会在对方生日那天提分手啊。
宋常常像被太阳晒蔫的草，一下子没了精神，递过门票的手都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抖。
“就当……去散散心吧。”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这顿沉默的早饭没有持续太久，纯粹是因为意识到今天闻辞心情不好的某人粥都没喝完便匆匆拎包跑路。闻辞看着那个消失在楼道尽头身影，皱皱眉，低头点开聊天框。
【小心地滑。】
正在下电梯的宋常常瞥见屏幕，轻轻“啧”了一声，手指飞快打字：【我谢谢你。】
闻辞终究没回那句“不客气”。锁好门下楼，犹豫了一下，还是撑开了伞，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慢吞吞地走进了雨幕里。
江城地方不大，市博物馆离闻辞的住处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她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门楣上被雨水冲刷的飞檐。然后绕到侧门，走进了安静的员工通道。
修复工作室在通道尽头，橙黄的光线照得人有些昏沉，闻辞揉了揉鼻子，手里攥着的钥匙推进锁孔，滞涩的响声过后，门缓缓打开，一阵干燥的凉气混着烟墨的香气扑面而来，带着时光的尘埃，洋洋洒洒落在她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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