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辞不喜欢雨。
与顾染分手是在雨天,独自一人拉着行李箱回到江城是在雨天,辞掉那份让她喘不过气的工作躲进修复室也是在一个雨天。仿佛那些不愉快的印记,总与缠绵不绝的雨水纠缠不清。还有额角那如影随形的隐痛,也常在细密雨丝的撩拨下悄然苏醒,丝丝缕缕、密密匝匝地爬满神经。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呼出胸腔里淤积的潮湿,转身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细小的尘埃在昏昧的光线下悬浮,如同窗外暗沉的雨云剥落的碎屑,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这粘腻感几乎是瞬间就勾连起关于另一个雨天的记忆——空气里胶着的酒精味,晕眩中尖锐的刺痛,莽撞而带着湿气的靠近,紊乱的呼吸……还有,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那个不该出现的名字。
舌尖泛起一丝微苦,闻辞走到闪烁着幽绿荧光的打卡机前,抬手,按下了指纹。
她总会在这样的雨天,缩在无人的角落反刍这些陈年旧事——然而时间太远,就连记忆都蒙上了一层白纱。在无数个恍惚与现实交汇的刹那,闻辞总会思考自己究竟是出于执念未消,还是为了自我麻痹,可她找不到答案。
虽然她明白,自己不会再次投身于那个名为“过去”的泥潭,就像当初挂掉那通电话、撕毁那张画一样。然而过去的一切仍旧在她心里刻下了痕迹,于是她拼凑起那些破碎的残片,又将其遮盖,像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在那之后闻辞没再步入所谓的恋情,被动接受他人的好意是负担,而疏离的冷淡又终究会消磨他人的热情。闻辞想,当初的所谓决定不过是对那个人的仓皇逃避——即便这样的逃避没能带来释然的结果。而她自己呢?或许在与顾染那段短暂的关系里,她没有真正懂得什么是“爱”。
——那么,如今这样的结局也不算让人沮丧,她本就是这样怯懦,本就该与孤单为伴。
“啪嗒”两声轻响,闻辞按亮了工作台前的两盏灯。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她瞥了眼那座略显古旧的挂钟,心想,大概是搭档小钱来了。
并非所有人都能拥有感情——她用这个念头给自己的思绪草草画上句点,随即俯身,将所有心思都投入了修复台上那幅山水。起身时,小钱正好推门而入。几句简短的寒暄过后,工作室又沉入了惯常的寂静。
她们是同一批进入修复组的同事,填补了老师傅退休后的空缺。市博物馆虽小,库房角落里却总堆叠着成捆被遗忘的古旧字画,修复师反倒成了稀缺资源。自她俩到来,这些蒙尘的旧物才得以被细心挑拣出来,在灯光下重见天日。
小钱手头正修复的是一位举人的手札。半个月后那场书画展的筹备工作紧锣密鼓,两人常互相搭把手,闻辞也仔细看过那娟秀清雅的小楷。江南士子的笔墨,无论字画,总透着几分骨子里的风雅。
“小辞!”
两人修东西时总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就像此刻,闻辞闻声上前,递过不远处的补纸。
小钱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啦。”
闻辞只是回以一个极淡的微笑。
“其实我是想问,”小钱的目光投向闻辞的桌面,“你桌上那张票……是首都乐团的吗?”
“嗯,”闻辞转头,“那张么,朋友送的礼物。”
她是从小钱懊恼且羡慕的语气里知道,今晚那场演出的乐团首席,是林疏雨。
“我没记错的话,你和林首席都是国艺毕业的?你们互相见过也不一定呢!”
“只是重名”那层薄弱的自我安慰,被小钱这句无心之言轻易戳破。闻辞低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怎么早没想到,林疏雨后来是被首都乐团签下了呢。
“……小辞?小辞?”
“啊……怎么了?”闻辞猛地回神,抬起眼帘。
“能不能……帮我要一**首席的签名?”小钱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的,“我多帮你打两个月下手!拜托拜托!”
闻辞有些恍惚地点点头,耳边小钱千恩万谢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梅雨天果然会让人倒霉。
直到下班前,这是盘桓在闻辞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然而音乐会不能不去。就像有些事避无可避,有些尘封的角落不得不去触碰一样。她戴上口罩,拿起折叠伞推开工作室的门,回头望了眼主动提出锁门的小钱,对方正兴高采烈地朝她挥手。
闻辞想,此刻的自己,在小钱眼里大概就是个长了腿的“林疏雨的签名”。
雨势渐大。闻辞抬头看了看灰蒙蒙、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低头点进那个不常用的打车软件,又退出。最终撑开伞,独自站在弥漫的雨雾里,等待那辆显示五分钟到达的车。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社交软件,在寥寥无几的好友中,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其实小钱口中的“互相见过”并不精确,闻辞这样想着,指尖悬停片刻,终于还是点开了那个头像。越过因清理记录而显得空空荡荡的聊天框,她点进了那个人的朋友圈。
林疏雨的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张风景照,定位在Y国。往下滑,依旧是各地的风景掠影,没有配文,只有简洁的定位。动态在半年前戛然而止。闻辞盯着那条“仅展示半年内动态”的提示,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雨下得更急了,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而急促的鼓点。
手机震动了一下。闻辞抬起头,在滂沱的雨幕中辨认着车牌。SUV温暖干燥的车厢隔绝了外面的湿气,闻辞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
讨厌下雨天,又可以加上一条新理由了。
——真的会被淹死。
闻辞对林疏雨最后一面的记忆,凝固在那场毕业典礼上。
她是优秀毕业生代表,宽大的学士服遮住她有些单薄的肩。闻辞坐在第二排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那方小小的手卡攥得微皱。
一直如此,弦乐系全校闻名的第一,几乎满贯的奖学金和荣誉。她只需静静立在那里,便已是众人瞩目的太阳。而她周身环绕的光芒太盛,聚集的人影太多。闻辞总觉得,那些人才是她的同类。
她是林疏雨。
顾染的话语,像是低沉的魔咒,再次在闻辞耳边响起:
“她那么明亮,那么高高在上。
闻辞,你觉得她会俯身爱你吗?”
胸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开来。直到此刻,闻辞仍能清晰忆起那种血液骤然冷却带来的晕眩——所有强装的平静,都最终随着乌云的跌落露出狰狞的面目。台上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隔着呼啸的风声,远得无法触及。
后来作为主持的闻辞没有上台。仓促交接了手卡后,她几乎是逃离般地回到了寝室。她在离开时察觉到林疏雨投来的目光,但她只留下了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头痛欲裂,就像风雨欲来时闷在云层的隐雷。闻辞胡乱换了衣服,将自己裹进厚厚的外套,顾染的声音如同粘稠的丝线,缠绕在耳际。
“可我喜欢你啊,闻辞。我会爱你。”
她猛地站起身,将室友宋常常关切的询问抛在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身上宽大的T恤被粘滞的风鼓动着,像一片单薄飘摇的纸。
闻辞站在沉闷的空气里,抬起头看着酝酿在天边的暴雨,拨通了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顾染,”
闻辞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
“你在哪里。”
乌云浓得让人窒息。闻辞跌跌撞撞踏进顾染的房间,门在身后关上,冰冷的空气瞬间从四面八方裹来。她按着钝痛的额角坐在沙发上,闻见那人满身的酒气。
闻辞夺过她手里的酒瓶,仰头灌了几口。
顾染笑着靠过来,目光胶着在闻辞泛红的眼眶,捕捉到里面弥漫的茫然水汽:“闻辞。”
闻辞沉默着,低头愣愣地盯着手里的玻璃瓶。
阿辞……
闻辞感觉头痛得发晕,熟悉的幻听携带着记忆深处的面容一同浮现。酒精的辛辣混杂着一丝陌生的香气,随着窗外骤然砸落的暴雨,最终消融在彼此交缠的、带着那个名字的呼吸里。
林疏雨。
炸响的惊雷让闻辞找回一丝清明,她的肢体瞬间僵硬,随即不动声色地偏开了头。
顾染却没给她逃离的机会。
“闻辞。”
强硬的气息裹挟着吻落在耳畔,闻辞在剧烈的头痛中艰难呼吸。不远处传来低哑的、如同蛊惑般的声音:“为什么不选爱你的人呢?”
闻辞用力地推开她,就像甩开那些歇斯底里的念头一样。她踉跄着,拖着被酒精浸泡得沉重的身体逃回寝室。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整夜滚烫的高烧,吓得宋常常见了鬼似的半夜拨通120,将她塞进了急诊室。次日烧退,闻辞靠在附属医院冰凉的病床上,目光穿透玻璃,投向窗外依旧厚重的乌云。
她挂掉了林疏雨打来关心病情的电话,在宋常常絮絮叨叨的监督下按时吃药。出院后,把自己缩成图书馆与寝室两点之间一道沉默的箭头。最后一份课程设计发送完毕的那天,宋常常看见闻辞捧着一束花回到寝室,安静地坐在书桌旁。
“顾染向我表白,”
闻辞停顿了下,而后对宋常常笑。
“我答应了。”
宋常常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到林疏雨那里的,闻辞并不知晓。只记得某个夜晚,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林疏雨的信息静静躺在那里,她说:闻辞,你要开心。
上一条消息,还停留在闻辞高烧初醒时,林疏雨那句简短的:感觉好些了吗。
闻辞依旧没有回复。对话框里,那些孤零零的白色气泡排列着。她的指尖悬停在长按后显示的“删除”键上,最终,还是没能按下去。
不要再靠过来了。
闻辞抱着膝盖缩在被子里,盯着暗下去的屏幕,眼睛发酸。
之后的故事便只是如此。两人之间本就不近的距离,随着林疏雨的毕业远行,被拉扯得愈发遥远。闻辞最终也没能如林疏雨最后那句话所愿,变得真正开心。与顾染的恋爱维持了不长不短的两年,最终被对方主动切断。当闻辞撕碎那张作为礼物的水墨画时,一个念头忽然清晰:或许这段关系的开端,本就带着几分病态,如同她对林疏雨那份莫名滋生的、连自己都难以厘清的感情。
她像活在暗处的幽灵,本能地渴慕阳光。可林疏雨太明亮,足以将她灼伤。
于是,她只能躲在这场令人厌烦的梅雨里,透过乌云,望一眼她曾渴望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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