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辞记忆中与林疏雨的初遇，是在隔壁音乐学院钢琴系那场毕业演出的后台。
刚加入主持队的新人，总免不了被拉去各处“救场”，闻辞也不例外。被临时“借”到音乐厅彩排时，她勉强在熟悉了流程后慢慢适应了这种需要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场合。但她清楚，自己脸上挂着的微笑底下，藏着的是怯场的紧张。手心在台本被攥得发皱，她转身有些慌乱地去接递来的话筒，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沉静的眸子。
“别慌。慢慢来。”
女生柔和的声音掠过闻辞的脑海，她恍惚了一瞬，随即抿唇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熟悉感，攥紧话筒，转身走进了那片灼热的光圈之下。
彩排只是调整舞台站位和收音话筒的摆放，很快便顺利结束。闻辞被搭档——那位音乐学院的主持人——拉着去吃工作人员的宵夜，咬着碗里滚烫的小馄饨，听一桌人热络地闲聊。忽然，搭档点了她的名，笑着问：“感觉怎么样？近距离见到林疏雨学姐。”
闻辞那时被烫了一下舌头，于是一边吸着气一边含含糊糊地开口：“啊？”
“就是后台给你递话筒的学姐呀。”闻辞听到搭档笑了下，“据说陈师兄费了好大劲才请到她做助演的，你在美院应该也听说过林学姐吧，她那么有名。”
闻辞自然是听过的。无论是食堂外张贴的喜报，还是周遭同学的闲谈，“林疏雨”这个名字总是高频出现。她的天赋，连同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都被渲染得玄乎其玄。只是此前的闻辞并未主动关注，对林疏雨的印象，也只有喜报上那张略显刻板的证件照。
“嗯。”闻辞回应了一声，脑海浮现出橙黄光线下的眸子，连同里面盛着的那汪沉静的湖水。
真人……比照片好看得多。她后知后觉地想。
第二次见到林疏雨，便是在正式演出的那个晚上。
比起彩排，面对台下陌生的面孔，闻辞反而镇定了些，尽管手心依旧汗湿，但总算没出差错。垂眸念出手卡上“林疏雨”三个字时，她微微吸了口气，流畅地接上曲目名称：
“D大调卡农。”
这大概是没什么音乐细胞的闻辞记住的唯一一首曲子。那时的她站在后台的阴影里，看着那个身影在昏暗的舞台光中走向钢琴——黑色很衬她，闻辞想。
追光亮起，纷纷扬扬的细小尘埃中，林疏雨立在钢琴不远处，发丝被勾勒出银亮的边缘。
就像从天而落的神祇，她只是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精彩的演奏，流畅的配合，闻辞踏着经久不息的掌声上台，听着搭档在身旁念出谢幕辞，思绪却仍被那琴声缠绕，耳畔低回的钢琴与悠扬的小提琴，让她心里掠过一丝恍惚：这并非一场完美的演出。
这样的想法，驱使她在演出谢幕后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跑到了后台。杂乱的休息室中只有林疏雨一人坐在化妆台边，台面上尚未合起的琴盒里躺着一把亮漆的提琴。
换下长裙后的林疏雨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和黑色长裤，袖口挽到小臂，卸了妆的清冷面容在强光下显得有些失真。闻辞听见自己磕磕绊绊地喊了声：“林学姐……”
镜子里投来一道目光。林疏雨唇角微弯：“是你。”
“林学姐……”闻辞的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我有些话……想说。”
闻辞后来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当时简直是脑子有问题，否则也不会在听到林疏雨那声尾音上扬的“嗯？”之后，大着胆子继续开口：
“我不太懂音乐。”
她看见林疏雨眸中敛起的笑意，像是无风的湖面，在强光映照下深不见底。
“但我知道……”闻辞的声音很轻，像是灯光下落在林疏雨脚边的微尘，“这是陈学长的毕业演出。”
她没敢再看林疏雨的表情，只是匆匆低下头：“打扰了，抱歉。”
她知道林疏雨一定听懂了。就像她知道那个时候自己自以为是得有些过分了一样。她快步逃出休息室的时候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她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一边想，难道林疏雨需要你来提醒吗。
助演是否喧宾夺主，这是一个主持人应当关心的问题吗。
闻辞没敢回头，自然也就错过了林疏雨有些恍然的神色。
半个月后，在美院的书画展中看见评委席上坐着的林疏雨时，闻辞终于笃定，那天林疏雨一定是生气了，否则，怎么会特意点名提问自己。
脑子里滚瓜烂熟的创作理念，在林疏雨专注的目光下变得有些磕绊，闻辞勉强说完后下意识躲开她的视线。林疏雨柔和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
“以我不太专业的眼光来看，这幅字如果能稍微跳出些陈规，或许会更加出彩。”
闻辞咽了口唾沫，听见林疏雨含着笑意的问：
“闻学妹，你觉得呢？”
就在那个瞬间，闻辞忽然意识到：林疏雨，好像有点记仇。
即便如此，林疏雨还是手下留情，给了闻辞的作品一个不算难堪的分数。闻辞有惊无险地止步四强，前三名的作品被送往省会参赛。她松了口气，取回那幅字，蒙上布，任由它在角落积灰。
没有可惜，没有不甘，闻辞甚至没去思考林疏雨的打分究竟有没有私心，她还是那样按部就班地上课、临摹、练习、创作，直到接到系主任的那通电话。
闻辞穿着没来得及换的黑色T恤骑车到了会议室楼下，匆忙扎起的短发散了几缕在脖颈，沾着一星汗。楼道的冷风吹得她身子有些发凉，以至于踏进会议室时，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以为一定是这个缘故，所以当她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坐着的林疏雨时，耳根才会莫名地发热。
会议室里除了评委，就是之前参赛的几名选手。系主任笑吟吟地对着大家宣布要在选手中推荐几名加入市书画协会让大家回去挑一幅最满意的字画送审。
短会很快结束。系主任叮嘱几句便同评委们离开。闻辞恍惚地随着众人鞠躬道谢，而后独自坐在会议室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回神时，她想着人大抵走完了，正要起身，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按了回去。
“在想什么？”
林疏雨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闻辞抬头，撞进她含笑的眼眸里。
闻辞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你总是很紧张。”
闻辞知道林疏雨看出了自己眼里的抗拒。没错，她总是很紧张，渴望那些期盼已久的东西，却清楚自己能力有限，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她害怕失败，害怕自己的努力只能换来一盆凉水，于是她选择逃避，躲进安全的壳里，以为这样就不会受伤。
闻辞听见自己有些哑的声音：
“我只是普通人。”
所以不会万众瞩目，不会有那样的自信，拿着脆弱的自尊冒险。
她不知道林疏雨那声轻微的嗤笑是否是自己的幻觉，抬眼看她时，她还是端坐在那里，鬓角的发丝被空调的微风吹得轻晃。
“没有人生来就是天才，闻辞。”
椅子与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林疏雨起身，脚步轻缓地停在闻辞身边。她的指尖在深红色的会议桌面停留片刻，留下一张写着号码的字条。
而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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