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在车窗玻璃上划出细长的水痕，渐渐汇聚，流淌成道道水幕。闻辞的思绪顺着这无声的水流滑落了许久，直到刺耳的汽笛声将她拽回现实，导航冰冷的播报音随之响起：
“即将到达目的地。”
她下意识地整了整思绪，如同抚平衬衫上不存在的褶皱一样。灰色的伞“啪”一声轻响，在车门打开的瞬间撑开。引擎的轰鸣连同那些狼藉的过往，一同被隔绝在了雨幕之外。闻辞抬头，目光掠过剧院台阶上溅起的雨花，低头吸了口气，便抬步汇入人群。那把普通的灰色折伞和她单薄的身影，很快隐没在花花绿绿的人潮里。
闻辞没什么音乐天赋，她只在小时候练过一阵小提琴，然而日课永远难听得人神共愤，于是没两年这种“折磨”就不了了之。她或许只在笔头上有些悟性，也曾因此博得老师几声赞许。然而如此积累起来的微末自信，又在后来被摔在地上，像那方砚台一样七零八落。她常想，自己在书房里埋头临摹时，林疏雨已经是几座金奖的得主，天才和庸人永远是云泥之别。就像此刻，她收起伞，也只能仰头，才能看清海报上那张熟悉的面孔。
口罩下，闻辞的唇角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海报上的林疏雨一身曳地黑裙，长发垂肩，神情得体，一如当年学校优秀毕业生展板上的模样，与旁边那些光辉熠熠的介绍文字相得益彰。
似乎流逝的光阴也不忍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闻辞低下头，随着人流缓缓挪动。周围是模糊晃动的斑斓身影，视野里唯一清晰而明亮的，只有那**疏雨的海报，固执地占据着中心。
闻辞忽然有种重蹈覆辙的懊恼。
这样的懊恼一直持续到演出落幕。闻辞全程垂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张黑色的票根。只在中间那段提琴独奏响起时，才短暂地抬了下眼，瞥见台上那道高挑的身影。那就是林疏雨。她之所以确定，除了那弦乐器过分熟悉的音色，更因为听到了四周观众低低的、带着惊叹的私语。
闻辞盯着手里的票根，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灯光亮起，人群开始零散离场。闻辞也慢慢起身，踱到后台出口附近，手里捏着一支水笔和那张票根，目光垂落，只盯着鞋尖反射的一点冷光。
与其说脑子很乱，不如说此刻闻辞没有任何其他的思绪。隐没在人群中能够给闻辞带来一种奇异的心安——在散场后嘈杂的剧场里，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这个过分安静的身影。
一脸警惕的保安盯了她片刻，最终转身走开。提着琴盒陆续走出的演奏者们步履匆匆，无人注意这个沉默的等待者。闻辞甚至暗自希望林疏雨根本没看见自己，这样，对小钱便有了现成的借口，比如没等到林首席，比如自己社恐不太敢问之类。
短暂的时间里，闻辞对未能要到签名这种“意外”的应对之词，已经心里默默演练了好几遍。
如果那个人没有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的话。
闻辞依旧低着头，然而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木质香气却不容分说地缠绕上来，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腔，偏生那人也不开口，两人就这样陷入一种古怪的僵持。
那人轻声与路过的同伴道了别，周遭重归寂静。闻辞忽然觉得有些闷，抬起手想要拉下口罩，手腕却被轻轻拉住。她不得不抬头和那个一言不发的来客对视，只是一瞬间，便仓促地移开了视线。
“我……”
“在找我？”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闻辞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吧，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简洁地表达来意然后迅速离开。每次面对林疏雨，她都显得那样小心翼翼。
林疏雨的视线从闻辞低垂的发丝滑下，落在她紧握的笔和票根上，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不把笔给我么？”
口罩下，闻辞用力咬了下唇。短暂的心理建设后，她抬起头，将笔和票根递过去。林疏雨微微低头，目光专注地落在笔尖。闻辞凝视着她的侧脸轮廓，在一片尚未散尽的嘈杂背景音里，清晰地听见了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声。
“经常听演奏会么。”林疏雨状似无意地轻轻开口。
闻辞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没…没有。”
“那还喜欢么？”
闻辞被自己的呼吸呛了一下。她当然明白林疏雨问的是演奏会。当初的暗恋只是无疾而终的单箭头。可“喜欢”这个词，在此刻听来如此暧昧。她抬手拉下口罩，下意识地蹭了蹭鼻尖沁出的细汗。
“……嗯。”她调整了呼吸，声音很轻。
“好了。”
笔和票根重新回到闻辞手里，她有些匆忙地将它们放进票夹，“谢谢林…老师。”连道谢都带着急于逃离的仓促。
然而去路被那人不动声色地挡住。闻辞不得不再次抬起头，目光闪躲，最终只能落在对方西装挺括的侧袋上。她强压下拔腿就跑的冲动，刚要开口，便听到林疏雨柔和的声音响起：
“闻小姐。”
不知是不是错觉，闻辞觉得那尾音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上扬。
“好久不见。”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些微的震颤随着对方的一声轻笑归于沉寂。闻辞犹豫着抬起眼，正对上林疏雨微微垂落的视线。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眼尾微挑，仿佛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愉悦。
终究逃不过这礼貌性的寒暄。闻辞有些认命地接受了她的笑意，低声回应：“好久不见。”
“为什么这么紧张？”
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闻辞有一瞬的恍惚。她咬了咬唇。
“林…老师。”那个久远的后缀在嘴边打了个转，最终还是被闻辞咽了回去。
“一个人来的么？”林疏雨收敛了笑意，只是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
“嗯…”闻辞低下头，又无意识地绞起手指。
“她…没和你一起么？”
这句话轻飘飘落下时，闻辞的肩膀极其细微地瑟缩了一下。她下意识咬紧了牙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抱歉…”
大抵是自己的不自在表现得太明显，闻辞听到林疏雨柔声的道歉。她忽而有些自嘲地笑了下，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平静。
“我们……很早就分手了。”
“如果心情不好的话，”林疏雨的声音温和而清晰，“我可以陪你走走。”
闻辞有些游离的思绪被这句话猛地拉回，她抬头看着林疏雨过分认真的神色，有些慌了神：“我、我没事…就不耽误林老师……”
话未说完，脸颊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林疏雨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地拂过她的眼角，拭去一滴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湿意，留下微凉的蒸发感。
“为什么这么生分呢。”那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安抚。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击了一下。闻辞睁着微微发酸的眼睛，视线落在林疏雨胸前那枚闪着冷光的领带夹上。
“林…学姐。”这个久远的称呼，终于低低地唤了出来。
林疏雨仍是挂着轻柔的笑，收回手在衣袋里摸索片刻，随即递来一张银白的卡片。
“到家了给我电话。”
指尖残留着对方指腹的温热，而那股沉静的木质香却已随着她的转身走远。直到此刻，闻辞才敢抬起目光，追向那个渐行渐远的干练背影。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那人消失在长廊的转角，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名片。
学姐。
熟悉的称呼是拉开记忆的阀门，回忆像细雨一样洒下来，淅淅沥沥，沾湿了她乱作一团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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