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殊途跪于庭中，双臂擎至眉高，双手交叠，低垂眉目。
他抬眸道：“臣，接旨。”
那仙者屈指便将浮于半空的金色召书收起，面带慈笑得弯腰将贺殊途拉起，手掌放在他的肩头，拍了拍：“陛下多次在众仙面前提及你。”
贺殊途顺着眼，答道：“明日一早我便会前往宫中……”仙者出声将他打断，面上仍然带笑：“在这，不叫宫中，”他伸出手指，指向北边，一字一顿道，“那叫天琨金殿。”
贺殊途一怔，也知天上地下的说法自然有所不同，于是微微一笑，闭口不言。
夜里，贺殊途卧在房顶，将头枕在小臂上，目光酌酌，他望着那一轮明月，心里空荡荡的。既是天尊点了名要见自己，贺殊途不能不去，可自己在天都一向老实做人，从未有过僭越之举。除了那次发了疯将天净院砸了以外，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再说天净院一事，宋霁璟早就替他赔礼了，不必再责罚自己。只是眼下宋霁璟不在天都，大腿抱不上了，若真是走到了什么困境又该怎样？
仅靠一面之缘，他还未摸清天帝的心思。
思来想去，他还是想不到此事缘由，他微眯着眼眸，自房顶翻身进窗，捻灭了烛火。
翌日一早，贺殊途从院后牵来一匹健硕的玄马。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跨出门槛，贺殊途察觉身后众人的目光，便转身：“……你们？”见众小仙又变得畏手畏脚，向后退去，他便举了一下缰绳，“不必送了。”
那群躲在墙后的小仙朝他翻了个白眼。
玄马一路驰骋，最后在天琨门前缓缓放慢步子，长嘶一声，门前仙者便缓缓现身，含笑快走了几步迎上去。
这里离天琨金殿还有一段路，仙者便跟随马侧，贺殊途坐在玄马之上，目光平视前方没有半分偏移。
他淡淡笑道：“不知陛下召我前来是何事啊？”仙者笑意盈盈：“陛下的心思我们怎么猜得到呢，一道召书盛到您面前，您去就是了。”
贺殊途微微一笑，握住缰绳猛猛一挥，厉声：“驾！”
仙者见玄马飞驰出去，便飞了出去，跟在马屁股后面压低声音：“大人呐！天琨金殿内不准御马驰骋！”贺殊途闻言喊道：“这不是还没到吗！”
“哎呦祖宗啊我求求您，慢点吧，让陛下知道了又要生气了……！”
玄马嘶叫一声，贺殊途拽紧了缰绳，身形一晃，将速度放缓了。
御书房内。
小仙踱步上前，沉声：“陛下，贺无兼已经到了。”
“叫他候着。”
小仙俯身行礼：“是，陛下。”
这御书阁的建筑构造比他想象得要复杂的多，没有仙者的带路，他走进了很多死胡同，不过他很快发现在自己身边总是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灵力，他回身一看，那股灵气已然在身后不远处，看着他又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贺殊途觉得有些好笑，向前走了几步，伸脚一踹，便将墙上缀着的一把金剑勾到自己手中。
上天都已四月有余，可自己的剑法毫无长进，因此端着剑时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剑锋指向那缕灵气，他屏住呼吸，向前一刺！
“慢着！”
贺殊途一愣，将剑锋偏转，回首看去，方才那灵力所在之处已然站了一位小仙，眉头微颦，看得出来已经有些怒了。
“御书阁内，不得无礼！”
贺殊途也没管他，自顾自地将剑往鞘中一送，抬腿就往外走。小仙急忙拦住他：“这剑你不能拿走。”
贺殊途详装微诧的模样：“送到我眼前了，就是我的。”
小仙怒了但又说不出什么气话：“你这人怎么……！”但只是抬着头瞪着他不说话，身子堵在门前，叫贺殊途出也不是进也不是。贺殊途看他一眼，淡淡道：“陛下今日叫我来，不是在这陪你演话本的吧，若是耽搁了时辰，陛下责罚起来该如何是好？”
小仙自是恼怒，咬牙切齿道：“我懒得跟你在这废话，汝之生死自有天尊定夺。大人，这边请。”
一道黄纱相隔，那目光幽深地看过来，贺殊途微微抬头，仅是愣神的分秒之中，一双手已然掀开了那道相隔的黄纱，直直看过来与他对视。
天尊白莲伴身左右，黄纱与雾气相夹，那人形也看得朦胧。
贺殊途跪在地上，垂眸道：“陛下。”
那道目光在他脸上缓缓游走，放开了那道黄纱，天尊淡淡道：“你师承的清风堂，可是在北边的骤山中？”
“是。”
“冬月骤雪，大雪连下三月，”天尊静默了一下，仰起头来，那声音显得旷远又深幽，终是身边有灵屏环身，令贺殊途细看也看不真切，只能在那目光落回后再度垂下眼睛。
“算起来，这时的骤山山雪应还未化尽。”
贺殊途垂着头，答道：“近年降雪骤减，山雪不至回青便已消融，臣已有多年未看见回青后的山雪了。”
天尊闻言道：“上一次骤雪封山，吾记得是在……”
语气的故意拖延，贺殊途心知是要自己追上回答，便开口：“上一次骤雪封山，已是三年前了，”贺殊途想到了什么，随即说道，“自清风堂存在以来，骤山的山雪最深也深不及无患子。”
他望见那道目光抬起，继而说道：“山雪第一次淹没无患子，是十七年前。”
天尊将目光放至身侧的白莲上，眸子隐隐泛着什么，而后缓缓叹了口气。
御书阁外，古钟长鸣，浑厚绵长。
天尊抬手：“起身吧。”
贺殊途开口，目光始终低垂着不曾抬起，“谢陛下，”待天尊看向他后，接着说道，“陛下今日召臣入阁，为的不应是谈论骤山山雪吧。”
天尊看着他，饶有兴趣道：“你还真是有趣，也知不应坐在这与众人谈风花雪月，你以武试榜首之身屈身进入璟王府，可曾有何不甘？”
贺殊途一愣，这话弯弯绕绕竟然还是绕到宋霁璟身上，他忽然觉得有些头疼，眼睫一颤，开口：“无兼出身低微，能常伴璟王身边、常得璟王照拂，已是崇天之荣。”
见天尊没出声，他继续说道：“臣虽不会费心讨好璟王，但始终鞠躬尽瘁，因此入璟王府乃是无兼人生之一大幸事，没有半分不甘。”
“哦？”天尊轻轻挑眉，笑道，“可天剑府道行令上多数棘手案子都会分到长宁手中，你为他处理这些案子，十分辛苦吧。”
贺殊途笑了一下：“下界根根烛火请璟王下凡，臣是承蒙陛下荣恩，沾着璟王的光，何来辛苦？”
天尊笑着：“可你看我这天琨金殿比起璟王府，不是好过很多？”贺殊途：“天琨金殿乃历代天尊生息之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沐灵之物，自然是最好府邸。”
天尊顺势而为：“既是最好，那便住下，恰好殿外淳武阁人力空虚已久，不如你今日入阁，担任淳武天仙一职。”
贺殊途虽早有预料，但仍免不了脑中嗡嗡，他哑了一瞬，而后迅速跪下。膝头传来一阵刺痛，他隐忍住痛意，迅速说道：“天都有万仙终其一生都未能踏进这天琨金殿中一步，无兼入都还未及一年便面圣两次，便是已经做到了众仙仰慕不及的一步，可……”
一只白色仙鹿忽然来到天尊腿边，用秀气的金色鹿角碰了碰天尊：“恕我直言，天尊再劝千次也是没用的。”
天尊垂下眼，望着这头仙鹿。
仙鹿又道：“我猜，过不了多久他就装不下去了。”
仙与仙之间的对话，贺殊途是听不到的，他有些诧异地盯着这条闯入黄纱内的仙鹿，找到了话题的空隙，拽着衣袍下摆起身。
贺殊途眼里没有什么神色，沉静的样子甚至叫人感觉不出他面前坐着个天尊。
“说到底，干不了。”
还真叫那仙鹿说中了。
天尊带笑，与仙鹿一同看过去，他短笑一声：“长宁说的不错，你的脊骨还真为天地间最刚之物。”
他长叹口气：“你既无意争春，吾不会强求，待你思量好了，定要给吾一个答复。”
蹙起的眉头忽然舒展开，贺殊途面色如常，抬起手行礼。
见贺殊途身影走远，出了阁门，仙鹿才再次开口：“陛下，此人心中防线极高。”天尊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眸中情绪复杂，开口：“三世所积，不足为怪。”
仙鹿顺着陛下的目光看去：“陛下接下来准备怎样做？”
天尊收了目光，轻轻挥手，四周黄纱皆消失不见，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块不大的莲花池，仙气缭绕，池内莲花开得恣意，他伸手拂过淡粉色的花瓣，神色沉静：“不急，顺势而为。”
方才在御书阁拘得太久了，肩胛四周有些胀痛，他缓缓动了动肩膀，眸眼微眯，样子甚是懒意，他望着高空，天已然阴了一半，看样子不久就要落雨了。
半晌，他长舒了一口气。
经此一面，他看出来了天都所有人都在离间自己和宋霁璟，有人劝，有人逼，更有人把橄榄枝抛至自己眼前，而他们越是离间，他便越想靠近那处宅邸。
他知璟王年少不受众人赏识，可宋霁璟年纪轻轻就拥名璟王，可见他绝非什么尘世芸芸。
或是，自己当真是块炙手可热的宝贝？
贺殊途苦恼了一瞬。若真是这样，真是要与自己的初心背道相驰了，自己何不纵身一跃，回到骤山，接着老老实实听师傅的话，继续当他的一介布衣。
只是恐怕，仙帝早已看出他执意留在璟王身边，定是有着别样的意图。
想到这里，他心中总有莫名的不安。
“若真是这样……”贺殊途出声，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柔情，他抿了抿唇，收回自己放到极远处的目光，步子加快了。
此刻，迎面直直走来一青衣仙者，怀中抱着些捆扎好的卷宗。贺殊途少有留意，而那仙者目光沉沉，盯着贺殊途缓缓走近。
而后，看似不经意地装向贺殊途。
登时，那青衣仙者松了手，怀中卷宗已全部砸在了脚边的雕花砖上。贺殊途回神，猛地一惊，向后退了一步而后蹲下去去捡卷轴。
“贺无兼。”
贺殊途闻声顿住动作，直起身子：“你认得我？”仙者笑意更盛，同样蹲了下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你踹翻了我的庙，我必然会记得你。”
贺殊途细想了一下，疑问道：“刘崞将军？”
刘崞笑着，轻轻点头：“是我。”他看着贺殊途，轻轻摇了摇头，“自你来都后，天尊竟也有了办不成的事。”
贺殊途冷冷地看着：“你想说什么？”
“你第一次到天琨金殿是为璟王领罚，既然你知那灭顶之痛……”贺殊途心中烦躁更盛，他淡淡一笑，抽身要走：“不劳将军费心，贺某还有要事在身，借过。”
贺殊途的肩用力撞过刘崞，把刘崞撞了一个踉跄，他瞪大了双眼，猛地转身吼道：“你若不从，从的就是他宋霁璟！”
那双手用力指向南边，他咬牙切齿几近面目狰狞，双眼通红，怒视着贺殊途的脸。而贺殊途眼中尽是讥诮之意，只是稍稍垂眼便已经有了俯视的意味。
贺殊途愣住，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轰隆隆——！
梅雨季的第一道雷电劈入天间。
刘崞起身，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拉起来，手背青筋暴起：“他醒了，你家主子恐是回不来了。”
贺殊途的唇猛地哆嗦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只是他头脑莫名愚钝，竟然听不懂了最后一句话。
回不来了？
……什么叫回不来了？
贺殊途同样咬牙切齿地吼了回去：“不可能！”
轰隆隆——！！
这一次映在二人脸上的不是闪电的光色，贺殊途心中一惊，顺着声响看去，远处竟是紫光闪烁，诡谲迷蒙。
西北方向，乃是禁境所在！
刘崞猛地松开了手，向后退去：“如今议事堂满满当当全坐满了长老，都在商议这一事！你若是不信，大可自己去问！”
小臂力量的猛然消失，令他的手颤了一下。雷声和刘崞的声音砸在一起，像是预先了那场梅雨季，冰冷透骨的雨滴忽然砸在了他的脸上，连带着胸腔深处都泛着刺骨的冰冷。
刘崞已经走远，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门中似流水划过，贺殊途背对着这一切，紧紧握了握拳，眸底一片阴湿。
如果要问贺殊途的一生中，有没有最慌乱的某一刻，那么他绝对忘不了今日在天边看到的那道紫光，带给他的此生不忘的魂惊魄惕。
大人，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
指间符纸化形，分秒之后贺殊途移身至西北禁境，并指指向天裂阵法放声大喊。
“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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