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邹城此行，任平川本不是为宋霁璟寻找十六仙下落，而是听闻邹城梅酒名扬天下，十里飘香，特意赶到邹城品酒。可就在邹城路边的一处不起眼的混沌摊上，他发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千年前那场大战发生时，他仍在苦渡九重门中，解烛被压住后，任平川才在天坤金殿中，分别面见了众仙，可奇怪的是，在那时候，任平川就只见过了十五位金仙，没有见过第十六位金仙。
他与宋霁璟一样，知道仙是不会被杀死的，十六仙不在天都，那想必是在大战中发生了些什么，才让他落入了尘世。
那双熟悉的眼眸，正是十三，朔月。
任平川支开了手下，自己一个人往长凳上一坐，招呼一声：“来碗混沌！”
“好嘞，您稍坐！”接话的是朔月身旁的小厮。
朔月围着素色围裙，手中攥着大勺，在锅里搅动着面白的馄饨，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定在任平川身上，而后又面无表情地回头。
上了馄饨，任平川坐在那埋头喝汤，一边喝一边瞟朔月，待他吃完整碗馄饨，摊上也没有多少人了。朔月将最后一颗馄饨舀了出来，摘了围裙，朝着任平川走去，坐在了他对面的长凳上。
“哪的人？”朔月抬头瞄了一眼。
任平川闻言，将最后一颗馄饨咽下去，抬头：“岭南人。”
“谁派你来的？”朔月盯着他。
任平川知道对方已经看出了自己的来意并不单纯，他思索了一瞬，垂头，看着汤面飘着的点点肉沫，叹了口气。
“朔长月，这么多年了……”
“谁是……朔长月？”朔月蹙眉，打断他。
任平川一愣，转念一想，顺势说下去，准备起身：“我找错人了。”
“没找错，”朔月走近他，摁住他的肩膀，声音很轻，“我叫朔月。”
“朔月，改名了？”任平川抬头看着他，又坐了回去。朔月没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忘这一碗馄饨的银子。”
第二日，宋霁璟头顶一顶草帽，坐在酒铺里，等着任平川过来，起初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街边一个酒铺里见面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看见了？”任平川给他指了指斜对面馄饨铺，看着在那边低头煮馄饨的朔月，宋霁璟看过去，看见了那个围着素色围裙，束着高发的青年人。
“他叫朔月，是老十三。”任平川敲了敲桌面，“我记得原来叫朔长月来着，怎么还改了名？”
宋霁璟：“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下界轮回了，改名易姓都正常。”
“昨天我在他那吃馄饨，他一眼就看出我不正常，对我说了些有的没的。”任平川叹气。
“我竟不知，他们竟还存留着天都的记忆。”
宋霁璟点头，目光已然望向那个青年：“在我们之前，一定还有谁来寻过他们。”
任平川看他一眼：“那一定是天帝，在天都像你这样有魄力的年轻人，可不多。”
临近黄昏，宋霁璟仍然坐在这家酒铺中，端着酒盏，盯着对面的朔月，看他解了围裙，和身边的小厮说了几句，便向外走去，宋霁璟放下几块银子，快步跟了上去。
朔月走得很快，显然是有什么要事，宋霁璟步子倒缓，他跟踪是把好手，追了朔月几条街也并没有被他发现，还得空买了一只花红色布老虎。
很快，朔月停在了一门楼规模不小的药铺门口，徘徊一会就左右看看，从侧门入。宋霁璟从暗处缓缓走出来，手中捏着布老虎，右手将帽檐太高了些，看清门口牌匾上的字：清水楼。
任平川不解：“清水楼？”
宋霁璟点头，面朝着烛火，他的目光低垂，面色沉静，烛光将他的半个身子勾勒出荧光，在夜色中十分深刻。
“我准备摸上去看看。”宋霁璟道。
“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摸上去，送死吗？”任平川乌黑的胡子抖了抖。
“就是因为不知那是什么地方才要去！”宋霁璟的声音高了很多，他攥紧了茶杯，看着任平川，“我们现在不知道朔月记得多少，当下只有顺藤摸瓜，才能找到当初的朔长月为何流落尘世。”
任平川咬着牙，不言语了。
临走时，任平川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过身子看着宋霁璟。
“你先消停几天，我替你……”任平川甩了甩手，粗壮的手腕抽动了几下。
“我替你探探风声，你消停几天，别声张，别声张。”
哄小孩一般的口气，让宋霁璟赌气一般一把关上房门，转身靠在抖动的门板上。
屋外仍旧传来声音，任平川扣门：“消停几天嗷！”
任平川走远，厢房安静了，宋霁璟拧着眉，自言自语着往桌边走：“刚到邹城就让我消停？”
他靠着桌想了一会，觉得屋里实在是闷热，于是走到窗边，伸手将窗推开。面前不远处的檐脊上，一道黑色人影闪过，宋霁璟立刻看过去，顿感不妙，他毫不思索地撑着窗棂跃出去，腾空而起，紧追上那道人影。
月夜，两道人影在屋脊上飞闪。
这个人身手不凡，所以宋霁璟不敢贸然出手，只是紧追在身后。
他紧盯前面那个背影，追了几座打了烊的矮楼后，那道人影缓缓慢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宋霁璟。
月光下，宋霁璟隐约看到了那人的面容，却又看不真切。凛时剑嗡鸣出鞘，刺在一刻高耸的松树树干上，距离那人的腰身很近，再多向前走一步，凛时剑就足以将他拦腰斩断。
那人面朝着凛时剑顿住，身后，宋霁璟步步走近，伸手，将他夜行衣的深色兜帽一把拉下。
那人缓缓转头，看清面容后宋霁璟怔了几刻，而后咬牙，一拳狠狠砸了上去。
屋内，骅南捂着半边青紫的眼跪着，抬头苦哈哈地朝着宋霁璟笑了一声，而后自认理亏地把头埋低，不说话了。
宋霁璟坐在塌边，手肘撑在腿上，问道：“怎么想的？”
骅南闻言，周身一颤，他知道这句话问的是自己为什么违抗命令不老实呆在天都，跟着宋霁璟来了邹城。重点在违抗命令，而不是后面这些。
“我想来看看……”骅南低着头。
“想？”宋霁璟挑眉。
骅南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骅南开口：“大人和任提督来邹城，是为了找当年的十六仙，这我都清楚，自打大人从禁境出来，每一日心中所想的都是十六仙。”
宋霁璟看着他，听着他说下去：“大人昏晕的那几日，我守在床边，听大人的梦呓都是十六仙。”
宋霁璟出声叫他：“骅小过。”
骅南没理他，垂着头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十六仙对大人有什么用，但我肯定的是，他们一定能帮助您……”
骅南声音很轻很低，这两个字不像是从嘴里说出来，更像是从胸膛里蹦出来的，火烧火燎，说着烫嘴。
“弑君……”
他伏在地上：“骅南没忘大人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宋霁璟垂眼看着他，心中不知在想什么，像是一坐静寂的石像，连呼吸也静止，半晌，他才开口：“今晚住哪？”
骅南恍惚着，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声音有些发抖：“我在城南寻了一处客栈，离大人这里不远。”
宋霁璟又说：“明日，我要摸进对面的清水楼。”
骅南点点头，应下。
送走了骅南，宋霁璟泄气了一般仰倒在塌上，闭着眼。弑君，这个远古而又陌生的词，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也没有说过了，像是他上辈子说出来的一样。是年少轻狂吗？其实算起来，还不到一年时间，而宋霁璟就在这段时间里疯一般的生长，心智渐渐成熟后，他依然认为，弑君是必然发生的事，他不做，也会是别人来做这件事。
他不再说弑君，可依然做着准备弑君的事。宋霁璟呼出一口气，捂着脸坐了起来，脑袋变得昏昏沉沉。
原本以为做了神仙，母亲、师父，这些他在人间不多的牵挂就有了安身之地，人间不是净土，所以他在天都为他们择了一块净土，可母亲不知所踪，师父尸骨无存，他又应该安葬谁呢？
安葬他自己吧，安葬那个被爱恨浇筑，年少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宋霁璟。再从土里爬出来时，留在世上的只有璟王，只有那个一心想要四海皆安天下太平的宋霁璟。
他想得出神，耳垂突然被撩拨了一下。
宋霁璟被惊得跳了起来，跪坐在床上盯着站在屏风旁的那人。
宋霁璟捻了捻耳垂，神情紧张：“你怎么也到这来了？”
“什么叫’也’？”贺殊途看着他。
宋霁璟指了指门口。
贺殊途立刻撇清关系：“我可没和骅南走一条路，他走的门，”贺殊途指了指身后那扇窗，“我走的窗。”
宋霁璟挪了一步，坐在贺殊途那边的塌边，仰着头：“添乱还不够吗，你们俩到底想干什么…”
眼睛闪亮亮的，贺殊途心脏猛地跳一下，一下子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缓缓抬手，抚在宋霁璟脸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宋霁璟见了，问他：“胳膊上的伤好了吗？”
“已经无碍了。”贺殊途答。
贺殊途常年不握剑，手上没有什么茧子，温热的手心捧在脸颊，宋霁璟没有躲开，而是笑着看着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贺殊途看着他弯弯的眉眼，的手有些颤抖：“清水楼……是邹城的鉴古楼，也是名器堂。”
宋霁璟想了片刻：“如何得知？”
贺殊途眨了眨眼，手从宋霁璟的脸侧移开，一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手心被眉毛扫得发痒，于是贺殊途稍稍抬高了一点，静默许久。
“清水楼的东家，是我的师兄。”
这个天地可真小呀，宋霁璟在心里想着，打开了贺殊途的手，走到窗边，不说话了。兜兜转转的，像是命中注定，像是有谁在刻意针对一样，总能查到自己身边人的身上。
晚风从柳树枝条见穿过，吹进屋内，将宋霁璟的衣袖吹起，他想了许久，决定还是说些狠话来着，贺殊途没说来意，可宋霁璟也猜出了十之**，他回头，却见贺殊途仍旧站在那里望着自己，面色平静，他蹙起的眉头忽然舒展，心里动容了。
他倚在窗前：“清水楼，我必须要查。”
贺殊途点头：“可以，我同你一起。”
宋霁璟错愕了一瞬：“你不是说清水楼的东家是你师兄吗？”
贺殊途向他靠近，与他对视：“只要不是师父，我就没理由避嫌。”
“再说，宋大人现在可谓是与我处处作对，我若不来到邹城上演一出对你使绊子的戏，他人又怎信得过你我之间真的不和？”
逻辑自洽，于情于理，贺殊途都应该来邹城，不做些什么，总之是叫别人知道他到了邹城就行。
宋霁璟顿了顿：“贺殊途，你怎么就如此执着你我的不和？”
贺殊途没有回答，宋霁璟也像是知道这个答案一样，没有再问。
他们离得很近，夜风吹过，贺殊途闻到了淡香，也不知是宋霁璟发丝上的，还是夜空中的，他深深的低下头。如今，宋霁璟被控制在窗户与贺殊途之间，动弹不得了，他的手反扣在窗前，垂眸不再看贺殊途的眼睛，稍稍歪头，躲着贺殊途越来越近的脸。
他缓缓一笑：“可以吻你吗，长宁？”
——噗呲！
窗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从内部炸破的声响！
宋霁璟转身，循声看去，瞳孔骤缩，随后他迅速上移目光，看见清水楼上仍在晃动着的窗扇，立刻撑着窗跳了出去，贺殊途跟在身后。
清水楼下，一个男人躺在乌红的血泊中。
宋霁璟在他身边蹲下，看见了他没有握紧的手心里隐约握着纸团，他皱着眉将纸团揪了出来，递给贺殊途。
贺殊途接过纸团，打开，上面是歪歪扭扭、带着血滴的字。宋霁璟抬头，长久凝视着这栋清水楼。
贺殊途垂眸，念出这行字：“一命换一命。”
宋霁璟呼出一口气：“出了这样的事，碰巧还是我到这的第一天晚上，他们一定是有意做给我们看的。”
贺殊途望向宋霁璟。
“那就说明，清水楼我们查对了。”
宋霁璟已然跃上第一层瓦片上，居高临下：“等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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