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楼二层,宋霁璟隔着窗户纸,窥见了一点明蓝色的亮光,他伸手在纸上戳了个洞,向里看去。
屋内整齐罗列的兵器,高高低低错落排放的架子,正中央摆着供台似的圆桌,桌面放着夜明珠,发出明蓝色光亮。桌边帷幕长长垂下,活像是谁的祭礼一样。宋霁璟反应了好一会,才从眼前这扇松动的窗户翻了进去。
身后,贺殊途拽住了他的胳膊,宋霁璟身形一僵,向后看去:“你干什么!”
贺殊途的目光始终盯在被帷幕环绕的中央,夜深天黑,他不得不微微睁大双眼,脸上无端露出一丝惊异。
“不太对。”贺殊途呢喃一句。
宋霁璟皱着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供桌四周的白色帷幕上,出现了重叠的深色人影。他蹲在窗边,将贺殊途拉了进来,压着他叫他蹲下,眼睛盯着那些人影,手中握紧凛时剑。
贺殊途甩出去一张符纸,看着燃烧的符咒在帷幕间穿梭了一会后变成灰烬,而帷幕后的人影又深了几分。
宋霁璟觉得蹊跷,他站直身,执剑步步靠近帷幕。
“这位大人。”声音响起。
宋霁璟迅速上步将帷幕撕碎,怔怔地看着站在楼梯边上盯着自己的朔月。
“跟踪,都跟到这了。”
宋霁璟看着他步步靠近,在面前站定,而后指尖抵住剑背,缓缓压低。宋霁璟僵着手腕,盯着他:“朔月,你为什么在这里。”
朔月眯着眼:“被人跟踪,朔月心中不安,才到这里寻求庇护,免得哪天一个不留意被你们杀掉了。”
“清水楼不是鉴古楼吗,在这里寻求谁的庇护?”宋霁璟看着他。
“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在邹城,清水楼说什么是什么,比烧香拜佛还管用。”
贺殊途这时注意到,圆桌上的夜明珠此刻已经熄灭,剩下一点点湖蓝色的光晕悬浮在表面,他思索了片刻,并指在空中画符,趁着朔月不注意时,推向夜明珠。
顷刻,地动山摇。
朔月愣住,看向熄灭的夜明珠,质问宋霁璟:“你做了什么!”
宋霁璟同样震惊,扭头看向贺殊途,下一秒却被一道力拦腰吸住,眼前一黑!
耳中嗡鸣不断,他看不清朔月的脸,但能依稀看到朔月跪在地上的身影。
鼻尖嗅到浓烈的血腥与尸臭味,宋霁璟睁开眼,他仰躺在地面,头顶是黑压压的吊死鬼。
他知道朔月在暗处看着他。
“原来你还记得你是朔长月。”
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朔月从暗处步步走出来,手里握着弯刀,他绕着宋霁璟走了一圈,苦笑一声:“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甘心吗?”宋霁璟盯着眼前虚无缥缈的黑色。
朔月停在宋霁璟脚边,把持玩弄着手中的弯刀:“人各有命。”
他看向宋霁璟:“我这条命,就是煮好每一碗馄饨。”
宋霁璟四肢无力,他被迫正对着这一屋子吊死鬼,看着他们变形低垂的脸,闻着恶臭的难闻气味。
“朔长月,在你之前,我还遇到了一个像你一样信命的人。”
“他叫解烛。”宋霁璟道。
闻言,朔月的动作顿住,他一秒一顿地看向他。宋霁璟盯着朔月,发现他每每靠近自己的一步后,他的气力渐渐恢复。
“你说什么……?”朔月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信命,并且是不得不信。”宋霁璟自顾说下去。
宋霁璟撑着上半身坐起来,伸手向下,摸到了凛时剑,指尖一勾,将剑柄压在手心,站起来。
“都是因为苦心锁在作祟。”
朔月突然看向他,眼中有些强烈情绪,像是有一只手压着宋霁璟的脑袋将他压在了朔月面前,朔月盯着他看了一会,而后笑了出来。
“你还是太年轻了。”
这句话,大概是站在朔长月的角度说出来的。宋霁璟蹙眉,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没有言语。
“三千年前,解烛还是陶山寺中的扫地僧,永远是众多弟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受人冷眼受人欺压。”
“你信吗,恨意才是这世上的最长久的毒。”
宋霁璟愣着,而后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朔月紧盯着他,继而开口:“有一回,解烛失足跌落悬崖,摔断了全身骨头,醒来后却发现毫发无损,但心性大变。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偷食混沌丹,遭受反噬,召千万冤魂为己塑身,成为了魔王,这一天,就是三界之变。”
“三界平衡被打破,各界都在找他,都想要解烛的命,而恰巧他的师弟解柏受召成为天都第十仙,”
“没过多久,解柏死在了解烛手中让仙界成为唯一应捉拿解烛的一方。”
宋霁璟愣住。
他忽然想起贺殊途在禁境问解烛的那句话。
为何要杀解柏。
因为我们很像。
他以为这句话是在说,贺殊途和解烛在某些地方很像,现在回看,这句话不见得说的就不是解烛和解柏。
因为我们很像,都可以视人命如草芥。
但不同的是,解烛为了让自己活而牺牲他人的命,而解柏为了让他人活,可以牺牲自己。
所以解烛与解柏,才会走向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上两条不归路。
他知道解烛成为魔王,必不可能活的长久,终有一天会被天帝出手捉拿,但以这种一命换一命的方式,用一条第十仙的命,换一个魔王轻受些责罚,多偷得些年月。
因为他是儿时同窗,因为他是师哥解烛。宋霁璟笑了起来,如果他能够见到解柏,他想问他,值得吗?
冰冷的刀刃碰触宋霁璟的脸颊,他的呼吸有些颤抖,面前传来声音:“你以为,一个千年修为的魔王,会因为一个命格而突破不了苦心锁吗?”
“所以你现在还觉得,解烛夹着尾巴做人,是因为苦心锁吗?”
宋霁璟几近眩晕,他刻意冷静,稳定呼吸,开口。
“那你呢,朔月?”
“也是因为心中一厢变质的恨而留在尘世?”
痴情爱恨真是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从那队人少到可笑的起义队伍,到白骨塔以鬼祭祀亡妻,再到梅蓉替梅芷与死人结下姻缘。宋霁璟已经看过了许多,但仍旧看不懂眼前的朔月。
头顶的吊死鬼们缓缓下降,与此同时,压在头顶的还有他们尖利的哭喊,那股来自无数冤魂散发出来的恶臭几近要吞噬了他。
“我信命,所以这里那些所谓的一命换一命由我来负责,我不会回去,也不能回去。”
他想到了今夜摔死在楼前的那个人,想起了纸上的那行字,宋霁璟意识到:清水楼中,鉴古只是表象,生死交易才是真的;朔月,也不仅仅是个煮馄饨的小贩,以命抵命才是他真正做的事。
宋霁璟低着头不去看那些越来越近的脸,额头已经出了一层汗,他咬着牙:“第十三仙,朔长月,掌生死命格。”
“朔长月早就死了!别傻了!”朔月朝他大喊。
“朔长月,天都仍四散着孽子,一滴污墨足以染脏一汪泉水,到那时三界动乱,你以为你就活得下去了吗!”
“三千年前的三界之变出了一个魔王解烛,孽子若不斩孽根若不断,下一次的三界之变,又会出现哪个魔王!”
宋霁璟抬头,看见头顶这些吊死鬼的脚踝都系着素色布条,不需仔细辨认便能看出,每一张布条上都写着名字与生辰八字,不必多想,宋霁璟知道这是名字与八字并不是吊死的这些人的,而是那些本应该死却被替死的那些人的。
吊死鬼是百鬼之中怨气最足的一种,不得被下界收去,只得带着怨恨徘徊尘世,直到下一个吊死鬼出现,才能进入下界,真正的投胎轮回。
头顶的这些系着白布条吊死鬼,由爱恨浇筑,却永世不得轮回。
“他们为谁而死?”宋霁璟的声音很轻。
“自然是为那些要他们替死的人。”朔月答。
宋霁璟却摇摇头,垂眸看向朔月。
“因孽子而含冤,为孽根而永世不得轮回。”
朔月的眸子闪了闪,宋霁璟看准时机手腕一转,拔剑出鞘,顶在朔月肩下,剑锋浅浅插入朔月的身体,僵住不动。
宋霁璟的目光落在朔月脸上,嘴角抽动:“你死在我的剑下,也是因为孽子而含冤,为孽根而永世不得轮回。”
“……璟王。”朔月的嘴角淌出鲜血。
身后传来叩门的闷响,宋霁璟猛地回头,却见身后是延伸出去的、一望无际的血红色小路,路的那头是一颗乌红色古树,上面密密麻麻的,系着吊死鬼。
哪里来的什么门?
叩门声越来越密集,声响越来越大,最后掺杂入了人声,越来越清晰,直到人声被心跳声替换,响声震耳欲聋。
——噗呲!
宋霁璟缓缓睁眼,发现自己仍在清水楼二层,被贺殊途揽在怀里,红着眼眶几欲落泪,而自己仿佛只是出神了几秒,眯着眼睛在贺殊途怀里打盹一样。
见宋霁璟睁眼,贺殊途身子一抖,一滴泪便砸在了他脸上。
宋霁璟:……
“大人,他体内的苦心锁已破。”
宋霁璟有些听不明白,他从贺殊途圈起的臂弯中退出来,撑着身子站起来,看见了被反绑着手靠在圆桌下,半阖着眼的朔月。目光下移,却不见他肩下的剑伤。
宋霁璟有些恍惚:“怎么……我方才…明明。”
“谁破的?”宋霁璟愣着。
贺殊途恍惚着摇摇头。
宋霁璟面向朔月,久久凝视。
“为何他也有苦心锁……”宋霁璟低声呢喃。
万幸那道苦心锁尚未深入心脉,而朔月也有足够的命格来破锁。
那,仇恨呢,仇恨是洗不清的。
他转身问贺殊途:“几时了?”
贺殊途倾身将窗推开一条缝,顺着那条缝,宋霁璟看见了东方天边泛着的鱼肚白和隐约的紫霞。
天明了。
自己在那个鬼地方到底待了多久?在那里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不是面前的这个朔月?他不敢深想,他走近朔月,蹲下去给他解了绑,宋霁璟出神地看着他,沉默了一阵。
尽管他们二人在那个鬼地方里已经闹成了那样,但他仍旧对面前这个朔月抱有一丝希望,尤其是,贺殊途说他的苦心锁已破。
“朔长月。”宋霁璟唤他。
朔长月眼神空虚,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像是一个刚刚拥有了灵魂的木偶,怪异地摆动着身子,目光迟钝地缓缓上抬,先望见了贺殊途,那一瞬间,他认出了这二人来自哪里,嘴唇哆嗦,热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想说些什么,堵在心里的有千言万语,却说出口一个字,他来回看着宋贺二人,止不住地哽咽。
短暂的沉默,却像是有一生那么长。
朔长月紧紧攥住宋霁璟的手,好像一松手宋霁璟就会消失了一般,紧紧攥着,一个劲地点头。
“……仙界第十三,朔长月……来迟了!”
一滴长泪从朔长月的脸侧缓缓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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