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肩走在蒙蒙亮的街道上,看成群的麻雀飞掠过头顶,宋霁璟忽然开口。
“朔长月的苦心锁,当真不是你破的?”
贺殊途竖起三根手指,举在眼前。
“我发誓,不是我。”
宋霁璟伸手,将他举在半空发誓的手攥在手里,捏了两下,而后便握在手里不动了。
“你要是撒谎就等死吧。”
贺殊途垂眼看向他们交叠的手,笑出了声,宋霁璟听见笑声后,立刻将手松开,缩进去藏在衣袖里,面朝前没有再看他,耳根微红。
贺殊途没说什么,向下伸手,隔着衣料碰了碰他的手,向他靠近,几近是耳语一边,低声。
“没说不能牵。”
宋霁璟别着脸,埋着头往客栈后院走,趁着翻身上墙的动作,伸手拉住贺殊途的手腕,将他拉上墙头,贺殊途会心一笑,顺势牵住了宋霁璟,拉着他,在墙头上慢慢地走,散步似的。
宋霁璟被他逗笑:“走这么慢,一会就要被人发现了。”
贺殊途看着他,忽然能理解他在岱州买下那处宅子的用意了。
如若有一天九州安定,那尘世也未尝不是一个极好的去处,这里没有人认识淳武天仙,也没有人认识璟王,他们只需要像这里的任何一对青年人一样,靠在一起,或是像山间野花一样彼此依靠,仅此而已。
自在,逍遥,无忧无虑。
第二日巳时,任平川气喘吁吁地走进上房。
“宋大人,我替你探到了!”
宋霁璟撑着脸,请他坐在桌前,而后提着两瓶果酒放在他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不知怎么,他竟觉得有些心虚,眼神总是正视任平川的眼睛,而还好任平川看着两瓶果酒双眼放光,根本顾不得细细揣摩宋霁璟。
任平川掀了酒封,凑近瓶口猛吸了一口气。
“我探到了,那清水楼是邹城的名器堂!”
宋霁璟一噎,而后又装作有些惊异地点头,而后不经意地向一旁的书架撇了一眼,朝着任平川笑了笑。
书架后,趴在地上的朔长月极其艰难的抬头,看着身前蹲着的贺殊途。
朔长月压低声音:“要躲到什么时候?”
贺殊途皱着眉看他一眼,动了动嘴唇,朔长月刚恢复原体不久,精神不济便显得呆呆愣愣的,想了好久,才知道贺殊途是想让自己闭嘴,于是下巴搁在地板上,不再动了。
而面对任平川的宋霁璟可就不这样平静了,他的衣袖在任平川看不见的桌底被拧作一团,如坐针毡。任平川看着他久久不开口,问道:“不是你说的,今天要摸进楼吗?”
与此同时,房门被推开,骅南拿着剑走进来了,对着任平川和他行礼。
“任提督。”
任平川稍稍点头,会意:“这是你在天都的部下吧?”
宋霁璟立刻接上,笑道:“是,天都八万天兵领军,骅南。”
“后生可畏啊,”任平川点点头,大山一般的身体面向骅南,十分满意,“也好也好,两人携手,做事能更简单些。”
骅南挺着腰杆,有模有样地走到宋霁璟身后站定,等着宋霁璟发话。
“其实……”宋霁璟紧扣着手。
任平川看着他:“啥?”
“任提督……我其实。”宋霁璟打着哈哈,没敢直视面前这位长辈,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宋霁璟一咬牙:“出来吧。”
书柜后的贺殊途猛地推了一把朔长月,朔长月食指指着自己,神情疑惑。
朔长月向他摆口型:为何只有我去!
贺殊途没理他,推了一把也就不推了,蹲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书架,闭上眼了。朔长月无法,一个人慢吞吞地起身,低着头从书架后走出来了。
房里突然多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除了宋霁璟,在场二人皆是一惊。
“我已经找到朔长月了。”宋霁璟看着任平川震惊的目光。
朔长月面容有些憔悴,眼底带着乌黑,昨夜的衣服已经被宋霁璟换成了临时找出来的布衣,明明是同一张脸,可现在的朔长月,与昨夜的朔月判若两人。
“朔月……!?”
宋霁璟见任平川态度还算好,也不激动,只是伸着手指头指着有些手无足措的朔长月,嘴唇哆嗦:“你你你……璟王你!”
任平川原本看着宋霁璟有些犹豫的样子,以为他是反悔了摸上清水楼,还想说他遇事不决是办不成大事的,还没开口便见朔月走出来了。
“他现在是朔长月。”宋霁璟平静道。
他看向仍在震惊之余的任平川:“提督……”
任平川的胡子都在颤抖,目光愣愣地落在朔长月身上,朔长月礼貌一笑,没有说话。
“挺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任平川念叨着,提着两瓶酒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房门前,脚步顿住,扭头朝着朔长月。
“回来就好。”
任平川鼻头一皱,捂着脸快步走出去。
任平川走后,贺殊途才从书架后一步步走出来。骅南的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他当着骅南的面,装作没看见他一样,径直朝着宋霁璟走来的时候抬头看向骅南,嘴一咧就开始飙戏。
贺殊途:“好巧。”
骅南冷哼一声:“巧?攀了高枝后还要来纠缠我们,心真黑啊!”
宋霁璟嫌他说话难听,叫他出去候着,骅南瘪着嘴,往门口一蹲,目光冷冷地盯着贺殊途。朔长月看了看宋霁璟,也跟着骅南蹲在门口了,只是那目光少些凌厉。
宋霁璟看着骅南:“骅小过,关门。”
——咚。
骅南蹲在门口,冷着脸一把将门关上。
屋内,贺殊途靠在桌上,神情间略见疲惫,两个人一夜没睡,刚过巳时任提督又来做客,趴在桌上小憩的贺殊途被宋霁璟拽着衣领丢到书柜后面藏起来,眼还没睁开,手里又多了一个朔长月。
宋霁璟看着他,温声问道:“清水楼出了这种事,你师兄都不露面?”
“我不知道。”贺殊途声音平静,眉头却微微皱起。
……
三日后,朔长月登上玉净阶,像千年前一样,涤去尘世在他身上留下的一切痕迹,再一次接受九重门的洗礼。
从此,仙界第十三仙朔长月,重归故里。
寻回十三仙的宋霁璟,在天坤金殿中万仙瞩目下,拒绝了天帝想要封赏自己的一切,平身行礼。
日子似乎过得更宁静了些,如今宋霁璟功名在身,与各位长老平起平坐,似乎他已经不是往日那个,因为种种偏见而受仙者轻视的璟王了。
这意味着,他在天都站得更稳了些。
而他却不觉得高兴,因为这几个月改变的人,不只有自己。
贺殊途也变了。他屡次大办宴席,在宴上不知廉耻地广纳各方呈上的金银珠宝,单挑出一个指尖大小的珠子,都价值千金。来赴宴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但大多都是仙界那些,时有风流言语流传市井的那些人。
真正的天都名士,从不屑于这样的宴席。
贺殊途终究是没有走过九重门,还不能算作真正的仙,七情六欲仍未被淡化,贪欲不可避免地在心中反复作祟。
宋霁璟有时无言地凝视着在觥筹间,推杯换盏的贺殊途,看他平日里永远平静如湖水的眼眸里,竟在这样的宴席上泛起波澜,再将目光投向紫色纱帘后那些堆积如山的珍宝,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身,带着骅南从后院走了。
人若不淡泊自省,终有一天会在名利中弄丢真我。
宋霁璟回头望了一眼,鼻尖一酸。
淳武将军,已经不是贺殊途了。
也许这一切的转变,都源于某一日天边涌动的紫雷。但对于那日发生的一切,二者相视无言,贺殊途只字不提,宋霁璟也一概不知。
那日之后,宋霁璟再不到将军府上去了,将军府小仙几次来请也没有用,宋霁璟铁了心地要待在自己的璟王府上。
“骅南,送客。”宋霁璟捧着书,语气平淡。
骅南应下,请着那小仙出门,一路上脸上极好,甚至觉得天都从来没有这样的艳阳天。送出门,骅南叫住那小仙。
“骅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小仙望向他。
骅南站在石阶上抱着剑:“你们以后都不要来了,璟王不想看见将军府的人。”
门口两只石狮子歪着脸朝二人看过来,骅南一剑拍在其中一只的脑门上,石狮子猛地一惊,有摆着原来的姿势不动了,骅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哈哈,还望将军府各位理解。”
回到正堂,宋霁璟将书丢在一边,端着酒盏抿了一口,叫住了骅南,骅南抱着剑,有些懵,看着宋霁璟喝了第二口,眉头皱了一下,快步走过去,看着他手中的酒盏。
“大人,您以前不会喝这么多酒。”
宋霁璟抬头看他一眼,放下酒盏。
语气平淡,显然是还没有喝醉:“以后见到将军府的人,不要纠缠,装不认识就好。”
“好。”骅南点头。
宋霁璟又多附了一句:“骅南,不该问得不要问。”
骅南没开口,点点头,往西小院走了。
宋霁璟手指放在酒盏边沿,目光落在杯里在日光下轻微晃动的酒水,指尖摩挲了一圈又一圈,身体里却痛得难忍,他紧攥着酒盏,指节泛着骨白。
“小过,下午我们去见一见朔长月。”
午后,府中小厮备好马车,骅南站在马旁打着哈欠候着宋霁璟。宋霁璟穿着青色外衫,长发高束,发丝被风牵起,眼睛因刺目的日光而微微眯起,若是不看他那双不加任何情感的眼睛,还真会觉得他有些意气风发的样子。
宋霁璟的目光略过众人,在走过骅南面前时顿住脚步,开口。
“先去敬宁院,找几样看得上眼的伴手礼,一并送去。”
那些所谓的“伴手礼”,就是之前贺殊途送到璟王府上的那些名器珍宝,大多都是从各种宴席上收到的,宋霁璟嫌看得恶心,又不好转手送人,只能放在敬宁院。
眼不见,心不烦。
北边,彩莲阁。
近一个半月里,朔长月住在彩莲阁,日日泡在白莲池中修补元灵,直到他不再是之前呆呆傻傻的模样,眼里也有了锐利的光。
见宋霁璟进来,朔长月撑着池中石阶坐在池边,披上淡色外袍,看向他,张了张嘴。
仙气外溢,宋霁璟被气屏阻拦,他皱了皱眉,站定在了池边那人的五步之外,看着他。
“感觉怎么样了?”宋霁璟问。
“好多了。”朔长月答道。
朔长月看向他手中一个精巧的红木箱子,笑着问道:“来看我还拿什么东西?”
宋霁璟将红木箱抬高到眼前,晃了晃:“还不止这些。”
话罢,身后一行人抬着大大小小七八个木箱进门,将木箱放在地上,低着头出去了,宋霁璟转身,弯腰,亲手将一个个红木箱打开,木板一齐落下,露出木箱中央的闪着流光的各类珍宝。
朔长月瞪大双眼,点头:“璟王有心了。”
“听说你要求不办洗尘宴?”宋霁璟疑问。朔长月点点头,笑出来了:“对于我来说,渡过了九重门,就算接风洗尘了。”
宋霁璟转身出门时,听见池中传来朔长月的声音:“璟王,你说的孽子孽根一事,我想知道更多。”
宋霁璟愣住。
贺殊途已经不再是他的刀了,虽然他仍然锋利仍然好用,但毕竟脱了手,丢了初心,再称心的刀也变得锈迹斑斑。宋霁璟不敢称之为利用,因为在这长久的虚情假意中,他是用过真心的,只是事与愿违罢了。
宋霁璟转身,看着朔长月,将他默默划向了自己可靠的那一方。
这夜,宋霁璟留在彩莲阁,朔长月以好酒相待,起初宋霁璟克制着没有喝太多,面对递来的酒杯始终推脱,还劝对方身体尚未康复,不可饮酒。可后来他将自己所知晓的都讲给朔长月说完后,见对方情绪高涨,红着脖子答应宋霁璟要帮他,自己便也气血翻涌,含着泪,一连好几杯酒入喉。
“今朝有酒今朝醉!”朔长月举杯敬酒。
“明日愁来明日愁!”朔长月一饮而尽。
宋霁璟看了一眼天色,叫门外的骅南先回府候着,自己接着与朔长月,边谈边喝。
真的放肆了。
脚边和桌上都是倒得歪斜的酒瓶,酒封堆了一地,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酒气。
宋霁璟以前从未喝过这么多酒,往日的他永远要求自己保持清醒保持谨慎,可现在,他笑着趴在桌上,趁着酒劲毫无顾忌地将压在心里的所有都说了出来,二人就差拜把子了。
他觉得周身燥热,抬头看了看夜色,站起身。
摇摇晃晃地:“……今天也不早了,就到这吧,日后我还来看你!”
朔长月一个劲地点头:“好!好!宋兄慢走!”
宋霁璟提着灯,慢悠悠地朝着九孔门走去,他从未觉得如此酣畅淋漓过,将心中那些积压许久的事全然倒了出来,身上轻松地,步子也轻松,于是他不自知地笑出了声,还跳了几下,耐不住头晕,便还是老老实实走路了。
这几步他觉得自己走得还听闻,眼睛盯在脚下的雕花砖的缝隙上,想要看看自己是不是在走直线。
确实是一直在直线上走,只不过是从一条直线走到了另一条直线上。
于是,宋霁璟满意地笑着,嘟囔:“嗯…我没喝醉呀……”
已是末夏,夜里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贺殊途跨坐在马上,看着长明灯下那个走得摇摇晃晃、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
宋霁璟虽是举着灯,却只低头走路,可全然没顾前面有什么。
从彩莲阁出来,短短的一段路,却让他想了很多,把方才在朔长月面前倾诉出来而在心中空出的那款空地,又填满了。
他讨厌做仙,讨厌功名利禄,讨厌天都的一切。他想到尘世去,在烟火中度过一生,最好是在自己岱州的小木屋里,每天浇花种田,吃喝不愁便无忧无虑,而不是在天都身不由己。
他暗下决心,待明殊帝退位,待斩杀孽根,他就不做仙了,他要先去江南那座山上捧一捧土,将师父葬在江北,再找到母亲,安心过完这辈子。
葬了师父,陪着母亲,可还缺谁呢?
心中忽然一痛。
步子忽然迈得艰难了,手中的长明灯摇晃着。
酒不是用来消愁的吗,怎么喝了酒,心中的愁却更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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