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殊途在三日前醒来。
彩莲阁小仙争先恐后地往御书阁跑去禀告陛下,一群人聚在御书阁门口,看阁门紧闭,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回去。
莲池阴翳,人一迈进彩莲阁就遍体生寒,如今的彩莲阁一点不像当初朔长月在的那几日的样子,因此守在彩莲阁的小仙们一得知贺殊途醒了,便争先恐后地往御书阁跑去禀告陛下。
而这时正是天帝闭关之时。一群人聚在御书阁门口,看阁门紧闭,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回去。
这人毕竟屠戮千人,血洗骤山,他是个罪不可赦的恶人好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贺殊途的头发长长了许多,日夜浸泡在玄玉莲花池中让他变得遍体冷白,头发微微遮住眼睛,有些扎眼,他扶着玄玉莲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然后停住,回望整个彩莲阁。
那目光与春天他站在天坤金殿下,抬头仰望“福德无边”牌匾时的目光不同。现在这目光中充满悲恨苦楚,满布血丝。
眼睛忽然被发尖扎痛,他立刻眯起眼睛,咧着嘴冷笑一声,出门东去。
在御书阁中闭关的天帝缓缓睁眼,启齿。
“他醒了。”
闻言,身旁仙鹿微微颔首。
“陛下,您不再多做些什么?”
天帝望着它,抬手抚在他温热柔软的鹿角上,摇了摇头,神情悲悯。
“不必再管,也不必告诉长宁。”
“若是有缘,他们自会在尘世相见。”
一声绵长的鹿鸣回荡。
贺殊途的动作总是在宋霁璟之前,且行事果决。知道宋霁璟定会查到杨丹,在他到中原问话杨丹之前,他便将杨丹妻儿绑至南阳,以此威逼杨丹不要对宋霁璟吐露半分。自己则顺着杜临这条线,一路摸到京城南坡店。
等到宋霁璟查到了杜临,他便认为杨丹背信弃义,于是他将他的妻儿远弃林北荒漠。
自他从玄玉莲池出来后,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自己太长时间浸润在仙气中,整个人脱胎换骨,夜里睡不着,就单手翻窗上树,两只手枕在脑后,抬头看月亮。
说睡不着是假的。自他醒来后的无数个日夜,他一闭眼就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傍晚,眼睁睁看着师门被屠。凶手站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自己像是被捆住手脚,上前一步都难。
他出了一身汗,看着眼前的人缓缓转身,却看不见脸,利剑已经抵在了自己胸口,却觉不出疼痛。
自己究竟昏晕了多久,贺殊途无从得知,只是感受到了道旁的苦杏树又黄了许多,没有了那种在深绿中鼓着黄意的感觉。
微凉的秋风扑脸上,贺殊途坐在树梢上,放眼望向头顶那一轮皎白明月,心想,秋天真的来了。
在南坡店时,贺殊途在客栈遇到了骅南。他心中一紧,赶忙背过身去藏在柱墙下的阴影中,露出一只眼睛,看着骅南的背影。
不知不觉地,他开始在四周寻找着什么,目光扫过来往众人,五指紧攥,又往暗处藏了藏,心里又怕又酸。
遇不到,倒是好事。
翌日一早,贺殊途立在窗前,一指将窗户拨起一条缝,猛地发现,骅南竟一早策马离开,当即放出灵识追踪,竟然一路追到了大裕台。
在昏黑的大裕台中,他窥见了一道白,飘飘玉立,又像是雨中浮萍。
瘦了许多,一打眼差点认不出来,但确实是那个长宁。
短暂相逢后带来的却是绵长的痛苦。仿佛是谁将他刚结了痂的伤疤又撕开,露出里面狰狞的血肉。
贺殊途回到京城,追着宋霁璟在南坡店的一切线索,尽数无情斩断。
他们曾是彼此的知己,曾是对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所以哪怕仅仅是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宋霁璟想要做什么,如今宋霁璟要查南坡店,抛开种种客观原因,他十分肯定地知道宋霁璟是因何而查。
贺殊途在意他,所以他想要的一切线索都要被尽数斩断,每每使绊子,他都要在心底暗骂自己几句,仿佛已经看到了因此查案受挫而恼火皱眉的宋霁璟。
只是这是他贺殊途一人的事情,不需要别人帮,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只有自己一人能走,不能牵连任何人。
贺殊途坐在院中一棵半枯的海棠树上,抬头望着天。
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亮了。
自己在南坡店耗了太久,给璟王府使绊子的同时也连累了自己,保不齐宋霁璟现结了大裕台案,正快马加鞭地往南坡店赶呢。多日以来贺殊途所给他们使的绊子,恐怕骅南他们已经全然觉出。
能被觉察出这并不奇怪,自己所做也不是什么天衣无缝的事。
只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趁着夜色正浓,一身深色夜行衣的贺殊途翻出客栈院墙,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与鸟鸣,他将帽檐拉低,整个脸便藏在了阴影中,而后向城中走去。
在这里,有一家宅邸,他已经观察了许久。贺殊途动作很快,先是绕了小路在宅邸四周绕了一圈,躲过了几次的巡逻的更夫,再绕回那个宅邸时,见只有正门有人把守,他便将目光投向后院,蹲在一旁店铺屋檐下,伺机而动。
“关门关窗,防贼防盗——!”
听见那敲击声越来越模糊,贺殊途才从暗处走出来,他凝眸一看,见那后院墙下摞着几个茶箱,心头一动。
然而就在他要上前翻身入院之时,肩头忽然被一阵力道摁住,兜帽被一把抓下,直直将自己摁倒在地!
贺殊途仰躺着,微微眯眼,在他抬起头的那个瞬间,对上了眼前喘着粗气的骅南的目光。
骅南见是贺殊途,也是一惊,紧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登时松了劲,站起身,垂眸看着“诈尸”的贺殊途,压低声音却因为压得太低没绷住咳了出来。
“你他妈没死?!”
贺殊途没应,眼中闪过一丝紧张,他迅速撑着地坐起来,后背紧绷,目光落在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骅南看着他:“不用找了,璟王不在。”
话罢,贺殊途短笑一声,语气轻松了许多:“我没死成,你是不是特失望?”
骅南翻了个白眼,没否认:“是挺失望。”
他顺着贺殊途刚才的目光方向看过去,见竟是朝中重臣邓炳年的府邸,当即大吃一惊。
他伸手抓住贺殊途领口,就要给他提起来,声音极低:“你在查邓炳年?”
贺殊途现在的模样,也挺狼狈的,他最意气风发的模样就在半月前被割裂,如今他带着将军府中一点点银钱,穿着粗麻布衣,眼底带着青黑,活脱脱像个鬼魂一样。
带着这副模样问自己是不是很失望,骅南冷笑了一声,却实在说不出口什么冷嘲热讽的话,也不知是不是应该对着这个遭遇了不幸的人添上一句关怀。
二人之间的沉默被刚从房顶跳下来的裴岩打破,他看着坐在地上的贺殊途,脑袋发懵。
“…怎么是你?”
裴岩上一次见贺殊途,还是春天在震灵台交手之时。那时候他裴家以三敌一都没有打过贺殊途,还害的他狠狠被家主骂了一顿,说他名门弟子打不过一个山沟子里出来的散修,像什么样子。
命运弄人,真是好笑。如今一仙一人,二人就这样对视,说不清裴岩的眼中是否带着嘲弄,最后是贺殊途先别开目光,脸上又忽然挨了骅南一拳。
贺殊途扯了扯疼痛的唇角,却难得没还手。
“他还好吗?”他抬头。
骅南微微一怔,瞬间意识到他问的是谁,同样的心理再次出现,当初贺殊途咸鱼翻身坐了马上将军,还不依不饶地缠着宋霁璟,如今贺殊途做了坏事,问出这样的话,像是要把自己怀里的脏水往宋霁璟身上泼一样。
但好像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改变了,渐渐的,骅南这样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人竟也从二人之间利益交换之中品出了一些真情。
从何时起呢?
大概是从璟王在禁境中毒后的那个雨季。
或许还要更早一些。
好在夜色正浓,贺殊途看不见骅南微微发红的眼眶,却能听见他有些哽咽的嗓音,他抬头,看见裴岩将他往怀里揽了一下。
骅南没收住声音,几乎是宣泄一般喊道。
“你不在,他好得很!”
声音被府邸门前把守的小厮听见,掌着灯向他们所在的位置缓缓走来。裴岩一手扯着骅南的后衣领,一手捂着骅南的嘴,将人拽上了一旁的竹梯,爬上屋顶。骅南不满地瞪着他,牙齿狠狠咬上他的指节。
裴岩痛呼一声,掐了一把他的腰,叫他松口。
贺殊途伸手将兜帽盖在头顶,靠在房檐下的阴影中。
“谁在那里!”掌灯的小厮道。
眼看走得越来越近,贺殊途从怀中摸出一根细细的琴弦,两只手指勾住两端将琴弦拉紧,屏住呼吸静待时机。
嘭…咚——!
墙边草箱忽然倒地,声音在小厮身后响起,他立刻转身,用手中的灯俯身查看,一只灰黑色耗子从缝隙中钻了出来,畏光般又迅速钻进了另一个缝隙。
小厮自言自语:“只是只耗子……”
趁乱,贺殊途落荒而逃。
等骅南再追下去时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愤愤地看向裴岩。
“你不觉得他出现的时机很……”
裴岩站在他身旁,抢答:“蹊跷。”
骅南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贺殊途离去的方向,收回目光,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他记住邓炳年这个名字,可在面对宋霁璟时却只字未提,没提今夜遇见了贺殊途,也没提他要查邓炳年这件事。
宋霁璟看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开口:“今夜可是碰上了什么?”
骅南惊醒一般摇摇头。
宋霁璟在南坡店连坐三日,手中把握住的线索却寥寥无几,他现在真的在一点点相信那日骅南在马车上所说,苦恼得他整夜睡不好觉。
车到山前必有路。
宋霁璟猛地站起身,叫住刚要走出门去的骅南,说自己想到了。骅南闻声猛地顿住脚步,带着不解回头看他。
“愿者上钩。”
第二日,被装扮得像个江湖无情杀手的骅南被推出房间。宋霁璟靠在门边,满意地直点头。
“小过,切莫心急。”他开口。
骅南点头,随后有些难看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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