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宋霁璟被横抱进燕泊府。手下小鬼在路旁站成两排,化作人形,提灯相迎。
他眼上覆着黑纱,手脚都被贺殊途绑死,但鼻尖仍能嗅到四下浓郁的地下阴翳之气,宋霁璟皱着眉,声音显得极狠,惊作:“是你在暗里跟着我?”
“不如大人猜猜?”贺殊途低笑。
清晨,在星星还未消褪下去的时候,希楞柱里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是安和,肩头披着一条羊绒毯子,淡蓝色的毛衫挂在臂弯,就那样光着脚惊慌着跑去找查苏。
查苏离他们用来安置骅南的希楞柱并不远,安和大喘着气,光着脚跑过刺骨冰冷的雪地,闷头冲进那个温暖的希楞柱里。
“额吉!”
安和撞在了一张厚重的熊皮上,他捂着脑袋,肩头的羊绒毯就忽然滑了下去,安和弯腰去拾,却在熊皮底下看见了半盏未饮完的果酒。
查苏不常喝酒,安和和都兰都知道,这里会喝酒的女人的性子通常都很烈,就想这扎人喉咙的酒一样。
但查苏不一样,他们的查苏像山间缓缓流淌的溪流,随着春天的到来,平静地抚摸着大地,平静地带来温暖,带来希望。
…… 安和捡起那个酒盏,走过熊皮,看见了坐在塌边的查苏,都兰安宁地睡在她的腿边。查苏眼底发红,她白皙的皮肤仍是红润饱满的,查苏的眼睛落在安和的脸上,声音很轻,很颤,其中有着让安和无法理解的某种东西。
“他醒了,我知道。”
安和看着酒盏,听见查苏的声音又变得极其平静:“他该醒了,他该回来了。”
安和跟着查苏,一步步走到骅南的希楞柱外,站在雪地里看着查苏走进去许久后,才发觉脚底的刺骨冰冷。
此地灵气丰盈,倒让骅南这一觉睡得过于沉了,也过于长了。库尔哈勒山上的雪又厚了几寸,卡达里河里的冰又硬了几分。
骅南睁开眼,看着自己身上的动物皮毛,又看见那个低垂着眼睛坐在塌边的查苏,惊呼一声,声音沙哑得差点惊着了自己:“……你是?我是……?”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奇妙的希楞柱,眼冒金星:“这是……?”
看见查苏的一滴泪化在了熊皮上,骅南心中一惊,摇了摇盛着一团浆糊的脑袋,当即开始回忆自己这失去意识的这几日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查苏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紧咬着下唇,不知该怎样对自己这个十六七年未曾见过面的弟弟开口,在她认出骅南后的无数个日夜里,查苏只要一闭眼就能想到那个在火光中,抱着那个仍在襁褓之中骅南南逃的背影。
父亲战败,自己则作为战俘,被卷入牢狱之中。十三年后重见天日,脚下的土地俨然不是父亲生前的那片土地了。
插着敌国战旗的雪是肮脏的,天是混浊的,花是暗淡的。
于是查苏选择离去,越过卡达里河,去到养育母亲的这片雪地,艰难苟活。
骅南的出现,逼迫她不得不回想起那屈辱的往事,下唇传来刺痛,查苏颤抖着声音开口:“还记得吗……”
骅南看着她,不明所以。
“还记得我们的父亲,骅尧将军……”
骅南僵住。
骅尧,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十六年前,他被襁褓包裹着,跟着一车南下的水萝卜入京,在京城的大道上吃了好一阵百家饭,勉勉强强给自己拉扯到了四岁大,当时有人吓唬他说:你再不找个着落,就要被抓去当太监喽!
四岁的小骅南当时并不理解“太监”是个什么东西,于是面前那人去柴房拿了菜刀,在他面前生动形象地表演了一下,让骅南当真了。
连夜,四岁的骅南登了船,跟着京城典当铺的一个年轻小哥,去到了江南。那个小哥笑着说:“我帮你找个着落,用不着去当太监,别听他唬你。”
小哥冬时在宋家做过帮工,知道宋家在江南一带已是富庶之族,就算是对骅南不好,但起码不会让他冻着饿着。
“记好你的名字,若是旁人问起你就告与他们。”小哥攥着四岁孩童的手,攥在手心捏了捏,“记着名字,日后若是寻家,好歹有个方向。”
七岁,书斋先生与夫人在正堂谈话,骅南守在门口,听见了“骅尧将军”这个名字,这才知晓北方才是生他的那片土地。
此刻,骅南心中惴惴不安,他不确定这一刻是不是十二年前那个小哥口中的“家的方向”
查苏见骅南仍旧蹙着眉,又急忙说道:“那雪呢?小时候,我抱你踩雪……”
急忙又说:“母亲养的鹿仍在外面,你想想,以前我抱你看过,你不记得啦?”
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悚刺激感顺着脚趾尖疯狂上窜,骅南在这些接踵而至的尖锐语句中瞪大双眼,仿佛是知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查苏低下头,笑得极其牵强,泪流满面:“……是呀,那之后你那么小,怎样能记得住这些。”
骅南心中感到一阵如同灭顶般的剧痛,连扎眼都变得异常缓慢。
当他意识到面前这个种族极可能是与自己语言习俗行事完全不同的种族,就连长相也有所不同时,心中有一个声音悄悄告诉他:完了,你掉进狼穴了,万一他们吃人怎么办?
同样还有一个声音:这是你家,你到家了呀!
可当他昏头昏脑地听完查苏的话后,骅南迟疑着开口了:“你是……蒙人?”
查苏一愣,伸手攥着他的手:“父亲是,我们也是。”
如今最靠南的蒙人早已在战败后选择南下,他们的血脉也渐渐与中原人融合在一起,稍稍靠北的就被称作蒙人,稍稍靠南一点的就是中原人,要说是纯正的蒙人,还真是难找。
可查苏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约定俗成的口头习惯。
骅南再次开口:“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你幼时名为乌兰哈达。”查苏眼中闪着泪光。
“乌兰哈达……”骅南低声默念。
“蒙人战败后父亲将你送入中原,这才为你更名。”
骅南掀了熊皮,伸手去摸放在塌里的剑,心一点点安宁下来,他在篝火旁取了自己的衣服,对查苏道谢多次,又对安和和都兰道谢。
骅南牵着马,手指勾在缰绳上,低着头,语气发闷:“我得回去。”
查苏站在希楞柱前望着这个笔挺的人:“我明白。”
骅南点头,翻身上马,心不在焉地甩了甩手中缰绳,走得很慢。他在查苏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遗憾,但并未回头,他听见身后有踩雪的闷响,知道大概是查苏跟在后面,于是稍稍夹了夹马的侧腹部,走得快了些。
金白色的太阳悬在针叶林顶上,天地间浑然是一片金色,库尔哈勒山腰的雪看上去像一片云,卡达里河中的冰像是一条上成的金白缎带。
若是返青,这里遍地都是嫩绿,应该会很漂亮。骅南在心中想。
过了库尔哈勒山谷,骅南策马驰骋,在桦树林中变成一道黑色残影,惊飞了树顶落脚的鸟。
风声在耳边割裂,骅南眼底发红,呼吸急促,粗糙干粝的缰绳给手心磨得冒出红色血点,像是雪地上开了梅花。
渺远的声音很快便被风声割裂,最后只得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乌兰哈达——!!”
骅南一愣,登时勒马扭头看去。
一身紫裙的查苏站在山崖上,朝着自己挥手,目光放远,似乎所以住在那些希楞柱里的人都站在那里。
安和说,若是蒙人依旧,若是骅尧仍存,乌兰哈达应被奉为一声少主。
鸠头丈在查苏手中高举,鸠瞳流闪日光,查苏高扬声音:“乌兰哈达!库尔哈勒永远是你的家——!”
骅南微笑着,调转马头向着南方。
“驾——!”
那条黑缎带在宋霁璟眼上缚了一夜,视觉剥夺后,其他感官便异常灵敏。耳垂被掐在贺殊途指尖,像是盘玩像是戏弄,指尖抽离连带着温热也消失,滚烫的耳垂瞬间暴露在夜风中。
宋霁璟打了个寒颤,他微微偏头,却感觉不到贺殊途再有什么反应。
燕北这地方地广人稀,夜里安静得诡异,可屋里竟只有宋霁璟一人的气息。
“……贺无兼。”宋霁璟有些紧张。
贺殊途没应。
一道冷风顺着窗棂扑到宋霁璟身上,他心里一紧,作势要摘下眼前的黑色缎带,却被一道冷厉的声音制止:“不许摘。”
闻言,宋霁璟的手顿在脸前,后脊窜上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他缓缓动作,朝着贺殊途声音的方向转过去,一步一步慢慢走去,期间为确认距离,宋霁璟不得不再次开口:“贺无兼。”
贺殊途坐在王位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头,后仰靠在坐位里,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放在腿上。
瞳眸雪亮,随着宋霁璟缓缓的动作移动着。
宋霁璟站定的位置离王位不远,只是他走得这般缓慢,即使是这段极近的距离也变得漫长。
宋霁璟又叫了一声,声音明显要比上一声还低。
贺殊途撑着脸,眼中带笑,看着面前这个“眼盲”的人小心踱步,心觉有趣,于是终于应声:“这里。”
宋霁璟摆正了方向,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却不料被王位下高凸起的台阶磕到小腿,身形一晃,宋霁璟赶忙弯腰,用指尖撑住地面,抬头。
蒙着眼抬腿走过三个台阶属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宋霁璟知道贺殊途有意戏弄自己,于是决心不再向上走了,指尖摸着冰凉的阶面,背对着贺殊途坐在了上面。
贺殊途盯着他的背影:……
因为有令不准摘下黑缎,宋霁璟闭着眼靠在了阶面旁的扶手上,就这样和贺殊途僵持不下。
最后是贺殊途看他快要睡着,才终于软下心起身,走下台阶,弯腰将他抱起。
“你要怎样?”宋霁璟无奈开口。
贺殊途抱着他往东院走去,宋霁璟闻见了那若有若无,萦绕在鼻尖的暗香,竟心猛地跳起来,而贺殊途气息平稳,低头瞧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在这待到天亮,长宁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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