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霁璟怀里揣着那张募士令,趁着日头还未完全落下,赶到了距离涧鸣山最近的一家茶楼。
茶楼里没什么人,宋霁璟察觉到自从自己进门,杵在柜台后那人的一双锐利的眼睛就钉在了自己身上,宋霁璟装作没事人一样睨他一眼,要了一壶阳羡,扭头找了个清静的隔间。
宋霁璟微微直身,从屏风镂空的间隙中向外看去,直直与墙角一人对视,那人像是碰了鬼一样,火烧火燎地收回目光,抿了一口杯里的茶。他目光下移,那人的一身腱子肉在黑衫中若隐若现。
有意思,宋霁璟笑出声。
到了北城的地界,就相当于走到了玄北王的眼皮子底下。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是玄北王这么觊觎得到的,喝壶茶都得往身边安插这么些眼线。
而自己可是刚揣上募士令就直奔玄北王来了,若是在茶楼就看破玄北王的布置,那未免也太伤人心了。
所以宋霁璟现在能做的,就是演。演自己傻傻地一步步走进玄北王的陷阱,演自己自愿地贡出自己的全身家当,演自己眼瞎耳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将怀中募士令掏出来,平铺在桌面。这张募士令不知是龚时从哪偷出来的,缺了两个角,残碎的布片勾着白丝挂在上面,茶渍,酒渍混在一起。
不过好在还能看清上面写了什么。
阳羡入喉,宋霁璟盯住这张募士令 ,将他缓缓攥在手心,他坐直身子,并指,以心声通灵龚时。
龚时下了个激灵:“大人有何吩咐?”
宋霁璟心声:“这张募士令,是谁给你的?”
龚时细想一会,应答:“……在雀筵楼。”
“我犯了毛病,非要去玩那个牌九,楼里那人也好说话,只问我赢了要什么,输了能给什么。”
宋霁璟问:“你赢了?”
龚时承认:“没办法,雀筵楼里没一人能打。”
“那人为何会有燕泊府的募士令?”
龚时:“这我……倒是不知。”
宋霁璟了然,断了通灵。
宋霁璟这夜在山林边的一家旅站落脚。
兜里的银子就快花光了,南城龚时住着的那间花完了他兜里大半的银子,再加上龚时这回是第一次跟着自己下界,难免心软带着人去吃了几次大鱼大肉。
龚时问:“大人花银子这般大手大脚的,这趟带来的银钱当真够用吗?”
宋霁璟回答:“花的不是我的银子。”
龚时还问:“那等大人花完了银子,我们可怎么办?”
宋霁璟放下筷子,冷脸:“不吃就滚。”
龚时又问:“那大人花的是谁的银子?”
宋霁璟用瓷勺舀了勺酸酪,闻言,瓷勺在空中顿了几秒,半晌才开口。
“故人的。”
是夜,宋霁璟仰躺着穿着单衣挨在草席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心中放空。他在屋舍附近布了阵,能保他自己这一夜好眠,无人叨扰。
他在十六岁时,跟着极净仙尊学会的这个阵法,那时候他刚上天都不久,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天净院长老收他,他抱着师父留给他的铜剑哪都不去,那时候仍是初春,天依旧很冷,少年宋霁璟穿着一件从人间带来的单薄衣衫,抱着铜剑,孤零零地蹲在十二钟的石台下,半阖着眼。
薄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在腿和臂弯围绕环起的空隙中积起了雪堆,从远处看就像是个矮小的石像。
他被冻得双腿麻木站不起来,少年宋霁璟睁开眼,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看了一眼落在自己身上的雪,竟没有拂去。
他想,这雪也落在的师父身上,也落在了送他去宋家的母亲的肩头。
这雪,无疑地落在了每一个即将要离开他的人的身上。
这仿佛是句誓言,仿佛只要雪落在身上,下一秒就会飞灰烟灭,再也消失不见一样。
他闭上眼。
下一秒,一股力度拎着自己的后衣领将自己凭空拎起,宋霁璟整个人悬在半空,他还以为是雪带来的阎王来接自己了,又惊又怕,睁眼一看,是极净仙尊。
“小孩,你蹲在这做什么?”
宋霁璟不知该说些什么,糊里糊涂地竟然开口:“……等人。”
极净四下看看,有些好笑:“等人?这哪有人?”
宋霁璟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开自己,可极净装没看见,将他拎着回了自己的极净殿。
他一进殿门,仙气便将他冰透的衣物烘干,此时他浑身干燥,坐在木凳上,惴惴不安地看向极净。
极净正在点香,回头见这小孩一直盯着自己看,没忍住朝他对过去一个青团,开口:“饿吗?”
宋霁璟抱着铜剑,摇头。
极净目光略过那把铜剑,点头:“那就睡觉吧。”
“你是谁?”宋霁璟停顿了一会,又道,“在这我睡不着。”
极净看着他:“我叫极净,仙界排第二。”
宋霁璟没应声,极净走近他,蹲下身与他高度齐平,又道:“你若是睡不着,我来教你个小阵法如何?”
宋霁璟一点点抬起头,蹙眉:“我还不是仙。”
极净:“我知道,但是这个阵法很简单。”
宋霁璟不信,扭过脸不理他了,极净极有耐心,拉着他的手,跟着自己的手在空中划出几个字符。
宋霁璟见状,收回手:“这不是符修吗?我不学这个。”
极净再次将他的手拉出来,耐心解释:“此为我的首创符阵,还没来得及命名,你若是学会了,这阵法就由你来命名,如何?”
之后的宋霁璟再也没听见过极净一次性说这么长一段话。他用了一月,将这个阵法练得炉火纯青,却一直不知此阵的杀伤力究竟在哪,他去问极净,极净绕了几个圈子,就是不肯告诉他。
后来宋霁璟去了震灵台立誓,又去了岱州躲清闲,回来好久后,极净才说:“长宁,你可以为这个阵法命名了。”
这时候的宋霁璟已经脱去了稚气,多了许多沉稳,但眼中仍能看出些少年人心中憋藏着的坏样。
“就叫好梦符吧。”
他已经好久好久不用这个阵法了,然后又不知从何时起,他又开始频繁地使用这个好梦符。
窗外响起一阵微弱的哭泣,宋霁璟闻声睁开眼。有好梦符相隔,这哭声显得低微,可若是受气好梦符……
宋霁璟破了阵,一瞬间尖利的小孩嚎啕声便充斥屋内屋外,敲打着耳膜,宋霁璟愣了一瞬,打开窗,顺着哭声倾身看下去——是个七八岁的小孩,水灵灵的狗狗眼正看向自己,小孩身上粘着泥泞的草叶与泥土,被月光照得白嫩的小手也脏兮兮的。
夜风吹得宋霁璟往屋里缩了缩,他将窗关上,伸手披上厚衣,再次开窗,用一股灵力将他卷了上来。
小孩抽着鼻子坐在塌边,眼睛总瞟这个将自己救上来的大好人。宋霁璟看了她一会,起身去取了一块打湿了的方巾,给她的小手挨个擦净,然后去取来自己的衣服,丢到塌上。
宋霁璟平静地开口:“你的衣服脏,换下来,先穿这件。”
小孩抽着鼻子,看样子还要哭,宋霁璟眨了眨眼,一副十足温柔的样子,开口问人:“那我帮你换?”
这下好了,哭是不哭了,这小孩赖在自己这,怎么说也不走了,宋霁璟问她从哪来的,小孩就说从马上摔下来了,可宋霁璟看她哪都没受伤,只沾了些泥泞,一脸不信。
天已经很晚了,这时候再送她走已经不太可能了,她说是从马上摔下来的,那她的父母一定会回头来寻她的,宋霁璟伸手将她塞进布衾里,拍了拍她:“睡吧。”
小孩躲在宋霁璟宽大的衣袍里,细细地嗅衣物中的淡香,忽然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星星好亮。”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将她捞上来后忘了关窗,此时木窗大敞着,她说的最亮的那颗星,竟是那颗开阳星。宋霁璟起身,胳膊越过小孩,作势关窗。
就在这时,窗前闪过一个黑影,随即飘来的是阵阵鬼气,仍是那股腐烂藻类的难闻气味!
宋霁璟眉头一皱,心想,怕不是活死人又来给自己找不痛快了?真是穷追不舍锲而不舍啊。
他将好梦符定在小孩了身边。自己拿了剑翻窗出去,直追那黑影而去!
徐徇一路踩着黑松树枝疾行,宋霁璟执剑紧随其后,不出几里地便追打到了涧鸣山山脚,宋霁璟果断将凛时剑先一步甩向山腰,震出了不少碎石,堵住了徐徇的去路。宋霁璟冷冷地收了剑,落回地面,一步步向他走去。
宋霁璟气息极稳,站定,缓缓道:“我说你,自找不快。”
徐徇见已无去路,缓缓转身,露出那一双毫无光亮的漆黑瞳眸,今夜他没带兜帽,但仍不是本体,颈间露出一抹殷红,身长与成年男人差不多,脸上泛着病态的白,看着阴森森的。
让宋霁璟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徐徇阴森的眼睛落在宋霁璟身上:“赔我。”
宋霁璟愣了:“什……陪你?”
徐徇平静:“对。”
宋霁璟简直要被这活死人整笑了,给自己找麻烦也找不明白,现在说要自己陪他,陪他干什么,喝酒,吃饭,跳舞,还是睡觉?宋霁璟笑出声,脚尖点地,飞至半空,挑着剑望向他。
“既然你已是第二次来招惹我,我自然不会让你轻易离去。”
白色衣衫随冷风猎猎纷飞,月光在宋霁璟眼中变得越来越冷。
“给你两个选择:一,徒手折断你怀中的匕首,就此别过;二,让我为你削削骨。”
徐徇冷笑一声,朝着半空中宋霁璟的位置飞窜出去!宋霁璟出剑抵御,徐徇却在眼前瞬间化作一团黑烟,手脚变成了乌鸦尖叫着四散开来,宋霁璟一愣,回头,见徐徇正盯着自己。
这眼神,显然是在说什么也不选了。
宋霁璟笑了一下,正准备再次出剑,眼前却被忽然被一双温热的手盖住了眉眼,而后手腕被另一双手握住拧在一起,扣在了身后腰窝,凛时剑被抢走了,手里一空,宋霁璟登时心中一凉,下意识抬脚就向后踹。
宋霁璟还以为是北城林间的马匪,红了眼直接开口:“银子你大可全都拿走,剑留下!”
肩头靠在身后这人宽阔温暖的胸膛里,这人又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只手,捏着下巴将宋霁璟的头抬起来,粗粝的指肚擦过他的下唇,带着他落回地面。
温热的鼻息就打在宋霁璟耳畔,宋霁璟向前躲不了,向后也躲不了,被一双手扣在这人胸前,憋屈着挣脱不开。
“你这人什么都不要,抓我你不亏吗?”
渐渐地,宋霁璟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凡胎之人的力气,一股带着鬼气的幽香飘忽在宋霁璟鼻尖,宋霁璟愣住,感受着一股热气逐渐靠近耳根。
然后,吹了口气:“能见长宁一面,不算亏。”
熟悉的轻薄语气,熟悉的平静吐息。
宋霁璟仅仅是听了半句,眼眶便又红又热,声音闷闷地抽了下鼻子,换来了贺殊途一个还算轻柔的摸头。
“长宁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
宋霁璟说不知道,他的泪顺着贺殊途的手腕流进袖口,滚烫的泪让冷风一吹就变冰了。贺殊途收了那张盖在他眼上的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伸手板着他瘦薄的肩头将宋霁璟转过来,将他夹在两腿间伸手摸摸他的脸侧,温声:“吓到你了?”
今夜徐徇的出现确实是意外,但贺殊途也猜出了大概是想要让宋霁璟补偿自己写被绑而留下的屈辱。徐徇也没用本体,可见他真没敢吓到宋霁璟。但凡事若是不在贺殊途的掌控之中,贺殊途都不能够接受这带来的意外降落在宋霁璟身上。
徐徇,必罚。贺殊途心想。
宋霁璟收了泪,声音生硬:“让我回去。”
贺殊途没动,意思就是不放人,不允许。
宋霁璟有些急了,将他的腿用力往两边推:“屋里还有小孩等我回去,让我回去!”
贺殊途听这话觉得像是个良家妇女遭人调戏了一样,笑出声:“谁的孩子?”
宋霁璟一巴掌抽在贺殊途脸上,没收力道,贺殊途觉得脸颊一阵刺痛,心也跟着痛了一下。他还是没告诉宋霁璟,屋里的孩子是自己手下的小鬼,是自己硬生生将手下的小鬼打哭了送去的。
哪有什么孩子等他回去,都是引他见面的手段罢了。
宋霁璟可没看到,语气不容辩驳:“我说话你听不懂吗?”
“我再说一遍,放开我,让我回去。”
贺殊途仍旧没动,环着宋霁璟的腰,垂眸看着他带着泪的眼睛,还有那张一张一合的嘴。
于是宋霁璟又扇了他一巴掌,这一次贺殊途被打得偏过头去,口腔内侧也泛出一股铁锈血味。
“贺殊途,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宋霁璟依旧喋喋不休。
他的手忽然被贺殊途拉过去,攥在手心,语气温和:“扇够了?”
宋霁璟大声呵斥:“滚!”
贺殊途彻底愣住,松了劲,让他走远。他坐在冰冷的石头上看着宋霁璟越走越远的身影,痴笑一声。
宋霁璟且当是自己今夜撞见了鬼,做了噩梦梦见了贺殊途,心想回去睡一觉,明日就全都好了。可当他走到客栈门前时,才发现自己早就被贺殊途紧抓在手心,绑了个彻底。
走之前还沉在安宁之中的客栈,如今竟在眼前变成了火烧后留下的一地灰烬……
宋霁璟不由得想到了贺殊途这个疯子,他顿时怒气上头,转身就想要去找贺殊途对峙。可没想到,这个疯子早就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靠在树上,双臂环在胸前,英气的眉眼将月色切割,幽冷的目光正落在宋霁璟脸上。
宋霁璟转过身去,直直与他对视——
宋霁璟声音颤抖:“你干的?”
贺殊途没否认。
“跟我走就告诉你。”
走!走就走!大不了一巴掌扇死这个疯子,他是鬼我是仙我还怕打不过他不成?!宋霁璟闭了闭眼,朝着那棵枯树走去了。
宋霁璟眼上被蒙上了一层黑色薄纱,在极深的夜色中让他看不清外面的任何事物。
就这样被搓了一路的耳垂,带到了燕泊府——玄北王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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