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君和爱上了住在竹君小院的日子。
除了吃饭必须自己动手外，果然和想象中一样美好，没有俗人扰清净，更没有必须事俗务糊口的迫切。
竹君给朱君和准备了两大缸粳米，尽够他闲吃几个月，至于笔墨纸砚闲书之类，屋里全部管够，朱君和住了个把月后整个人完全放松下来，经史子集是摸也不曾摸上一摸。
饭点，八郎照例端着碗筷守在朱君和身侧蹭饭吃，他发现留个凡人住在山上也不全是麻烦，至少热腾腾的好吃食物管够。
“你来了这些日子，为什么不见你读书啊？”
“离下次科考还有几年，缓些日子也来得及。”
添饭的手一顿，朱君和对这小孩的直言不讳心生不悦，但面上却不显。
这不全怪他，这些天他睁眼就只想围在竹君身边作画，死缠烂打下还有幸看了竹君弹琴练剑，和竹君一起聊天散步，甚至偷喝了他酿的美酒，这哪样不比读书有意思？
竹君看了他画的画，还罕见地笑了，笑得那般好看，朱君和不禁想，就算是圣人也抑制不住想要和竹君亲近吧，何况是区区自己。
“也是，读书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唔，你这烧饭的手艺到底哪学的，明天能不能给我做烧鸡吃？我听家里姊姊说你们人、男人基本不会做饭啊？”
一碗米饭见底，八郎又添了一碗，热饭是比生肉美味，美中不足的是今天只有野葱炒蛋，没有吃鸡过瘾。
“父母走得早，总不能指望隔壁二婶娘天天给我送饭。竹君辟谷要多久，今天怎么又不吃饭？”
君子应当远庖厨，若非生计所迫，朱君和一个正儿八经的举人研究烧火做饭干什么，他不愿继续聊这个话题，便说回竹君身上。
朱君和觉得很奇怪，从住进来开始，他从没见过竹君吃任何东西，好像喝水也很少，甚至此前他想送饭还被八郎制止了，寻常人就算再想得道成仙，这种不吃五谷杂粮的修法真没问题吗？
“……哎呀你这人，都跟你说了竹哥哥不爱吃饭，你不用管他，吃了反倒对他没好处，怎么又问我！”
八郎从饭碗中抬头，上次为这事被朱君和反复套话，差点就说漏嘴了，怎么今天还提！
“我是怕竹君饿坏了身体，且当初说过，我要为他洗衣做饭偿还救命之恩，现在他不吃我做的饭，连洗衣洒扫的事都用不上我，这让我如何心安。”
朱君和深谙天下没有白吃午餐的道理，若一直白吃白住，哪天竹君对他心生厌烦，随意就能把他打发走。
“你要安心这还不简单，救命之恩还给我也一样，明天我就去捉只鸡，院子里扫落叶的活计也一并让给你了。”
八郎听得一头雾水，歇着还不好吗，非要找事做，也行，他可以找点事给朱君和打发时间。
“再说吧。”朱君和含糊道。
八郎说的这些他都不乐意做，救命之恩是欠竹君的，和这小孩有关系吗？偿还给他算什么事。
“说到这个，此前竹哥哥说你被劫匪吓得不轻，该好好休养，不像啊，我看你从住进来开始天天有闲心跟在他后面，老实说，你真的只是想报恩吗？”
八郎饭饱水足，突发奇想问朱君和，他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但以他的阅历实在想不明白哪里不对。
“当、当然，不然呢，我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若不是为了报恩，去做点什么不好？”
朱君和被这么问，心中没由来地一阵发虚，首要的当然是报恩，至于旁的——
他不否认自己有私心。
“好，这样最好，不过你还是该听听竹哥哥的话，生病了就好好养着，东跑西跑的容易落下病根，以后上年纪了吃仙丹都不好使。”
“嗯。”
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朱君和自顾收拾桌上的碗筷，心中不以为意，这小孩喊竹君竹哥哥，竹哥哥的，叫得怪亲热，来这么久也没听说他们沾亲带故，这样喊也便罢了，甚至还怀疑自己别有用心……
不就是凭认识竹君的时间多了些年岁么？
朱君和心中窝着一团奇怪的酸楚气，越想越不是滋味，更唾弃自己居然沦落到要和一个小孩争长短。
不不，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孩，他可以坐在竹君膝上，环着竹君的脖颈讲悄悄话，没有礼数得很！
八郎不知朱君和心中的小九九，吃完饭就出门猎山鸡去了。
竹君难得留在主屋看书没有去山上清修，今日院中只留两人，经过这些日子的发酵，朱君和不免起了异样的心思——
食色性也，世间之人大多不能免俗，不大胆些永远不会有机会，得到的只会是抱憾终身，万一竹君也喜欢和他待在一处，万一呢？
万一的假设固然过瘾，朱君和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逐渐急促的呼吸和微微发抖的手指，他骗不了自己，竹君分明不喜欢和外人亲密接触。
如今起了这样的心思，细细想来根本是有违纲常伦理不容于世俗的，若真豁出去，坏了竹君的事，最后令竹君背上污名，他朱君和与当日强人所难的巽黄又有什么区别？
不，不一样，朱君和自诩不是巽黄那种好色之徒，他有一颗比金子珍贵的真心，若他的真情实感能令竹君动容呢……
想着想着，空落落的心竟然莫名踏实了，朱君和用这些日子收集的露水给竹君泡了壶好茶，准备了些茶点便又壮着胆子去找竹君了。
“上次竹君说晨间的露水最为甘醇，我这些日子收集了许多，泡了壶茶给你尝尝。”朱君和象征性敲了敲门，提着食盒进了竹君的居室。
“君和？你今天不是要写文章吗？怎的有空来？”
竹君见朱君和来找自己，脸上满是讶异，他体谅朱君和前些日子被劫匪吓得不轻，已经陪他玩了许多日，还舞剑弹琴为他安神，怎么分别不到两天他又来了。
“既得好茶不敢独享，且写文章时心生疑惑，特意来向竹君讨教。”
“君和有心了，你我闲聊一二谈不上讨教，坐。”
食盒随手放在竹君身前的矮几上，朱君和闻言没有选择竹君对面的蒲团，而是挑了挨近竹君右手边八郎常坐的那个，竹君见状眉心微跳，倒是没说什么。
两人坐得很近，动动手臂就能碰到彼此，朱君和本就动机不纯，这会儿紧张得更说不清话了，竹君却以为他还处在被劫匪殴打的阴影中，挨着人坐是为了找些安全感，毕竟前几天朱君和夜半三更蹲在他门前吹了一夜冷风，被发现后是这么告诉他的。
朱君和本就身形单薄长得惹人怜惜，兼之不久前还狠狠被欺负了好几次，竹君没怎么怀疑就信了他的说辞。
“书中说圣人之爱是大爱，凡夫之爱是小情小爱，可若对某个人用情至深，大爱与小爱冲突时竹君如何抉择，是为一人还是为天下？”
朱君和打开食盒，斟茶递到竹君手中。
“小爱情至及深，是有执，大爱尊重万物生长的规律和定数，是不执。我若不执，自然不需抉择为‘一人’或为‘天下’。天大地大，我劝君和也不要囿于小情小爱。”
露水确实更好喝。竹君接过茶一口饮尽。
“呃……”这就是从没想过和谁好的意思了，朱君和不甘心，又问：
“假设有朝一日竹君为一人入执，会如何解脱，命数无常，有时天要人执人不得不执。”
“或许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我之大道要么成要么死，君和为何有此一问？”
若不能飞升，大概会死在雷劫下，竹君给不了朱君和想要的回答，更不知朱君和看了什么杂书，问出这种问题是何缘由。
“如此决绝当真好魄力！我今日研习圣人之道，一说圣人要胸怀天下兼济苍生，另一说食色是人之性也，我欲以圣人为榜样，却发现自己连凡夫都做不好，一时间乱了头绪，故有此问。”
朱君和被竹君的道心震慑住，为自己的私心感到无地自容，电光石火间给了个看似找竹君讨教人生经历的合理答案。
“慢慢来，只需将一件事做到极致，时机成熟你自然可以找到答案。”
竹君收回审视的目光，若这书生和之前的王济一样别有私心，他会二话不说将其送走，以免误了大事。
“承你吉言，最后冒昧一问，竹君修道是为成仙还是为了苍生？”
“……”竹君皱眉。这书生，反将他一军。
答案其实很简单，都不求，顺势而为。不过从心而言，这样回答摆明了是欺骗朱君和，竹君不屑这么做。
他是天生道体的无情草木，一呼一吸俱在增长修为，生来为的就是求道成仙，大爱也好小爱也好，都没有想过，甚至成仙以后要做什么也没有想过，每日都在与天争朝夕。
可若实言相告，不就应了上面的问题，证明他所证的道是为了‘小执’吗？答案最终与凡夫之爱也无本质区别。
“为了什么，或许等时间告诉我……”竹君喃喃，从前没人与他讨论过这个，他眼中流露出难得的迷惘。
朱君和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答案，他注视着竹君，想的是他恐怕这辈子也成不了圣人，那太远太远了，倒不如抓住眼前的欢欣。
只可惜，他心向明月，明月却不独照，纵使他有天大的想法，又怎么有本事摘下天上的月亮？
慢慢来吧，以竹君的性子，若现在表明心迹，怕是往后余生不复相见，只能徐徐图之。
“对，再等等总有答案，吃点心……”朱君和欲起身给竹君拿茶点，却因在蒲团上久坐脚麻难耐，身子一软就往竹君那边倒。
“小心。”
“对不住，我实在腿麻……”
竹君伸手扶住朱君和，免得他摔在矮茶桌上，朱君和却惊慌之下胡乱攀扯，整个人滑出手掌，直直跌入竹君怀中。
这变故令竹君手足无措，于朱君和而言却是意外之喜。
“无妨，你们文人累读诗书，难免的。”
“我马上……啊、嘶——”腰上传来剧痛，朱君和忍不住痛呼出声，原来是不慎扭到了。
“也忒脆了些，以后别光读书，有空在山间多走走，对你有好处。”此前的话题因这小插曲被抛到脑后，竹君语气中沾染了揶揄。
“好痛，这回免不了要多躺几天了。”朱君和眼角痛出了水花，僵在心仪之人的臂弯中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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