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常先敬罗裳后敬人,俗话又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些普世的说法不无道理,朱君和从屋里出来,八郎当即眼前一亮。
广袖长衣衬得腰背挺直如松,青丝尽束彰显雅客风姿卓著!
前两日人类书生好落魄的,想不到现在板正漂亮的新衣服往身上一穿,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和八郎在外行走时看到的人类大官一样一样的,这大概就是浩然之气吧。
他身上有文气,只是时候还不到,说不定以后真能当大官呢!
“竹君,让你久等了。”
头次穿那么好的衣服,朱君和举止间还有些别扭,他拘谨地向竹君打了招呼,又对八郎笑了笑。
“不算久,饭菜已经备好,随我来。”
“有劳。”
朱君和出卧房门后才发现,自己住在一座草木环绕的雅致别院中。
踏着青石板小径,穿过种着巨大松树的中庭,三人来到布置得颇有野趣的后院。
院中空地上早就呈直角置好相距不远的两方木席,席上有单独的软垫矮几,竹君朝朱君和比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落座。
“八郎,辛苦你给朱公子上菜。”
竹君摸摸八郎毛茸茸的小脑袋。
“好,竹哥哥放心吧。”八郎眼睛滴溜一转就开演,他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煞有介事地往后面的小厨房去。
“这么叫太生疏了,竹君于我有救命之恩,叫我君和便好。”
朱君和落座后努力把腰板挺直,整个人紧绷着,很不自在地坐得正正的,一听竹君的话却很快破功。
他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软肋,把最不为人知的一面展现出来,算是与竹君交心了,怎么竹君对他还如此生疏!
竹君搞不明白朱君和在纠结什么,既然对方要求了,就遂他的意。
“君和?你名字很好听。”
声音清清冷冷,从竹君口中说很寻常,朱君和听了,竟觉得耳根酥麻,从头到脚都飘飘然。
“竹君亦、亦是。”
“菜来咯——”
孩童清脆的嗓音引人侧目。
只见八郎抬着快赶上他身高的食盒晃悠悠地来到朱君和旁边,学着客舍的店小二吆喝了一声,有点不伦不类的,不过放在他身上倒挺讨喜。
“辛苦你了。”
朱君和伸手,想像竹君一样摸摸八郎的头。
——当然没摸成。
眨眼的工夫就被八郎闪开了,快得令朱君和心中产生了一丝违和感。
修道的小童都像这样反应灵敏吗?他似乎看见了残影。
“嘿嘿,不辛苦,我乐意。”
八郎咧嘴一笑,自然而然的态度瞬时让朱君和觉得自己当真大惊小怪,人家跟着竹君长大,必然自小习武,有两把刷子在身上不也很正常吗?
到底是自己冒失。
略过矮几边布菜的八郎,朱君和面向竹君,故作随意地问:“竹君家里是不是有和我身量相仿,年岁相当的兄弟?”
“并无,君和想说什么?”
朱君和看见了竹君眼中自己深灰色的倒影,此刻竹君正望着他,不见底的眼中满是专注。
朱君和平复下去不久的心跳又有加快之势。
“竹君赠我的衣服很合身,这大小,以竹君的身量日常只怕也穿不下……”
朱君和换衣服的时候已经有疑问了。
衣服剪裁合身,长度正好,像是专门为他量身准备的,如果是在城里还好说,这种荒郊野岭的地方哪有一天内能做出一身衣裳的绣娘。
“拾到你的那晚特意到霁明城找绣庄做的。我腿上功夫尚可,估摸你醒来后怕是经不住山上的风,就自作主张了。”
竹君隐去了夜半三更把人弄醒,又催他们四五个人赶工一整天的事。
竹君原本没想打扰他们,可看朱君和衣衫褴褛的样子,又觉得他不该这样……总之,仅仅是动动嘴皮子加点银子的举脚之劳。
“霁明城?”
朱君和不敢置信,快马从郝家镇跑一个来回最快也要一天一夜,竹君居然为自己如此奔波,还做了身衣裳回来?真奇人也!
自己何德何能得竹君如此青睐?!
朱君和止不住心潮澎湃。
“顺道的事不必挂怀,先吃饭。”
这会工夫,朱君和面前已经齐整整摆了四菜一汤,一碗粳米饭,还有成套的品酒盅,竹君前面却只有一壶酒,不见饭菜。
抬头看看日头,正是下午该用饭的时间,竹君不先吃,朱君和不好先动筷子,他看着竹君跟前的矮几问:
“我过去听闻山中修行的高道高僧有辟谷之法,不食五谷杂粮,莫非竹君也是如此?”
“嗯,差不多。”
竹君随后拿起酒壶碰了碰桌沿,对朱君和比了个敬酒的动作:“恭喜你劫后余生。”
“谢谢。”
端着酒盅应和,此时微风吹过,扬起竹君青色的衣摆,朱君和未饮先醉,忘了言语。
他迷瞪瞪就把整杯美酒灌入口中,不出意外,把自己呛着了……
“咳咳咳……”美酒有一半呛撒在草地上。
“青竹酿虽然入口是甜的,但后劲凛冽,头次品鉴还是慢些比较好。”
“呃。”
借擦嘴的功夫,朱君和以袖掩面,低着头不敢去看竹君。他解释不了,这分明不是酒的问题。
举过杯后,两人一时无话,朱君和饿得不行,夹了块炖肉就米饭吃,软烂的肉食入口,味道格外熟悉,这些菜和朱君和前不久吃的席味道一模一样,怕是小童从郝福家买来的。
也是,竹君不染凡尘,叫八郎的孩子看着太小,都不像是会做饭的。
这样餐风饮露的日子,苦了竹君了!
朱君和吃饭看似文雅,实则速度风卷残云,一刻多钟就把桌上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竹君边喝酒边观察朱君和,他头次和人类在一块吃饭,看着对方与八郎毫不相干的吃饭风格,不知不觉把酒下了半壶。
有许多话想跟竹君说,朱君和匆匆吃完饭,最后以几盅青竹酿垫底,整个人面色泛红俨然微醺。
“竹君,你过去在哪个宫观修行,师从何处?”
“我生在乡野,只是无名散修,来处不足挂齿。”竹君随意把玩酒壶上的穗子。
“说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子弟我倒信。”
“那君和看我像什么?”竹君正色。
“竹君是林中谪仙。”
此刻酒劲上头,朱君和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吐。
“嗯。”
听他这么讲,竹君微不可察地摆正自己的身形,眼中泛出精光,他调动周身灵力游转一周,身上一点变化没有。
果然,时机不成熟,任人说尽好话也无用,非得等到渡劫之期不可。
“竹君当真自小长在山野?那有没有参加过京城的上元灯会?”朱君和问。
“没有,上元灯会是什么?”
“是万家灯火烟花绚烂,是海晏河清天下安宁。”朱君和眼中有星光,这下他真信了竹君是个清心寡欲的修行人。
“……”
竹君看着飘飘欲仙的朱君和抿唇,半晌才悠悠道:“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有意思。”
净是些听不懂的浮夸辞藻,屁用没有。
“为万世开太平是我们这些读书人毕生所求,我给你讲讲灯会吧竹君。”
朱君和浑然没听出竹君的话外之意,依旧自说自话。
“你说。”
“春闱前的上元灯会异常盛大,寿王府为今上祈福,在太平湖燃了一夜烟花,王府准备了数千祈福孔明灯,路过的百姓都可以取一盏放飞,以祈愿今上福寿安康,自家和和美美,我也有幸拿了一盏。
当夜人潮如流,几乎全城的百姓都出来了,寻常难见的吃食物件叫人目不暇接,我活到现在的年岁也只见过这一次,灯火明灭好像天上仙人洒下的繁星……
可惜那天形单影只无人相伴,我将满心的欢喜和惆怅留到今天说给你听,我们数年寒窗,为的不就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吗?
若有机会,请竹君一定和我一起赶一次盛会,看一场繁星!”
“人间烟火是人间味,山间的萤火也别有野趣,以后能不能去看烟火以后再说,如果君和有空,今天我可以带你去看点别的。”
竹君看朱君和情绪昂扬,自己却无法共情,他生来喜静,想不出来人挤人的热闹到底有什么好凑的,不过既然人类书生喜欢在夜里看亮晶晶的东西,当下就可以满足他。
“萤火?那是什么?”
“乡间特色,或许比不了京城的烟花和孔明灯。看不看?”
“看。”
朱君和呆愣愣的,他心想山间物资不丰,自己也是农耕人家长大的,小时候没少在田间地头中玩耍,还有什么萤火能比竹君更好看。
竹君起身,见朱君和似乎坐久了腿麻,便自然而然拉住对方的手,将他从木席上扯起来。
“走吧。”
此时天色渐暗,竹君取了灯笼带着朱君和往后山走去,八郎没有跟着。
朱君和酒劲还没过,丧失了思考两人摸黑上山安不安全的能力,只知追着竹君的步伐一路往前,今日繁星满天,荒郊野外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动物鸣叫,有竹君在身侧,他半点不怕。
“就是这了,比你看过的上元节灯会如何?”
两人穿过杂草树丛,来到少有人迹的山谷中,眼前的景色令朱君和忘了一切花团锦簇的诗词。
山谷中有大片姿态各异的青青翠竹,杂色野花遍布林中,散发出清雅的香味,数不清的萤光四散半空。
朱君和知道那些是萤火虫,这些野物汇聚在此,令京城的烟火褪去人为的光辉,失掉了浮华颜色。
自然才是鬼斧神工啊!朱君和酒醒了。
“竹君只领我一人来过吗?”那小孩不算。
“嗯。人的话就你一个。君和,你须知人有人道,仙有仙路,你我所求各不相同。”
竹君想叫朱君和知道,他在此处过得很好,半点不向往外头人心难测生活,不用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两人的交集和今夜的美景一样看过就过,待天一亮,大家终会各归其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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