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不见人回来，朱君和百无聊赖之下起身活动，他半天找不见自己的短布衣，疑心是‘祝’道长嫌它们碍眼都丢出去了。
虽然那几件衣服看着破旧，还打过好几个补丁，但胜在合身也能御寒，要是真被扔了，自己穿什么回客舍啊？
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岂非又要成为李满博那群猪狗不如之人的笑话！
‘祝’道长是极体面的人，穿在外面的那层单丝青罗打眼望去低调，可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穿得起，他这种神仙似的人物，怕是不知人间疾苦，不然也不会随意处置了自己的衣裳，就算被枯枝割破了，其实缝缝补补也能穿……
脑中杂絮纷飞，朱君和手上也没闲着。转了一圈，他发现整洁的小屋中最碍眼的竟然是被自己睡乱的被褥，越看越觉得突兀，怕讨主人家嫌，朱君和干脆跪坐在床沿，亲自动手收拾。
“你在做什么？”
与八郎讲完话回来，竹君进门就看到朱君和撅着屁股弯着腰，趴在床边像在摸索什么，又像在叠被子，因为朱君和手中的薄被看着不成形，还是一团乱的样子，竹君也不敢确认。
奇怪的人类。
朱君和没听到一丁点脚步声，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一跳，险些扭到腰，他将薄被卷作一捆，干笑道：
“想给恩公收拾整齐，让你见笑了。”
“别恩公恩公的，听着奇怪，叫我竹君就行。”
竹君摆摆手，坐回原先的藤椅上。
“‘祝’君？你我真是有缘，名字都这么像……”朱君和呆呆看着眼前的人，混不觉自己以一副痴人形态说了什么傻话。
“是翠竹的竹。”竹君听对方的口音就知道他恐怕会错意了，淡声纠正后转而问：“我看你言谈举止是读过书的，不像猎户樵夫之流，怎么半夜三更躺在林子里？”
“我……”
这话问到了朱君和的心坎上，竹君救了他，朱君和对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半点不设防，他连日的委屈终于有去处了，鼻子一酸，眼眶里面很快就蓄满了热泪。
该死的，总忍不住，他怎的又要丢人？
“你慢慢说。”
竹君递过一方丝质方帕，有些惊奇地盯着朱君和的眼泪。
“我是读书人来着……”
心中的委屈酸楚又涌上来，朱君和偷偷看了竹君一眼，见对方神色平静，没有一点鄙夷，鼓起勇气又继续说：
“我自幼家资不丰，是乡里乡亲凑钱资助我读书的，假使不能读出点成绩，实在有负厚爱，我因此日夜不敢懈怠，在乡野也算小有名气，县衙每议大事都会邀我到场。”
“嗯。”
竹君小幅度点头，面上喜怒不显，朱君和拿不准他的态度。
“为了今科高中，我提早几个月出发，放下手中的俗务一心读书，上京以后统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莫名其妙就被京中纨绔盯上，三日约我吃酒，五日约我赏花，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全是他排除异己的计谋，害得我不能安心学习，痛失金榜……”
朱君和怒从心中起，若非如此他早就殿试留名衣锦还乡了，哪会被李时韬李满博等人戏弄，沦落到郝家镇这种不毛之地。
不过能在这遇到竹君这等人物，也算因祸得福。
“吃酒赏花听着是很快乐的，旁人邀请你是旁人的事，你自己为什么不拒绝？”
“他人多势大，我要在京中立足，少不得仰仗其他同窗，是以不敢闹僵。”
朱君和说得斩钉截铁，竹君没听出哪里不对。
“后来是怎么闹僵的？”
既以这副姿态到了郝家镇，最后怕是不怎么愉快。
“贼人放任不要脸的亲眷当众辱我，将我比作歌楼上卖笑的，我气不过争辩几句，落了他们的面子，打那以后这伙人就对我穷追不舍，说来也是孽缘，我离京一个多月，居然还能在郝家镇与他们相遇，真是阴魂不散。
说来惭愧，我会半夜躺在野林中是头天被这些贼人做局陷害，不得已出门，兼之所御的毛驴不通人性，差点害我客死他乡。”
那是很惨了。
不知事情原委，竹君不好评价，他看朱君和情绪激动，顺手取了罐平时搜集的竹林露水递过去。
“你睡了一天，先润润嗓子，稍后在这吃过便饭再回去。”
确实口干舌燥腹中空空，朱君和接过瓷罐，小口小口饮尽里面的露水。
露水和平时的井水不一样，入口便是格外的凛冽爽口，还有草木特殊的清香味，一罐下肚，朱君和有种被从内到外洗涤干净的错觉。
“竹君的恩情我无以为报，眼下身无长物，愿在此地为竹君洗衣做饭三年，还请竹君不要嫌弃，莫作推辞。”
朱君和说这话有他自己的考量，竹君这样的修道之人，必然不通俗务，须有个妥帖人照料生活才好，刚才见到的小童一看就笨手笨脚的，怎么做得好这些事？
再者，此地清幽，陪伴竹君隐居三年正好再战下一科。
“你该静下心来读书，考取功名福泽一方，留在这洗衣做饭是辜负你过去的光阴，我在此处逗留的时间不会太久，若你有心，近期可以过来和我说说话，讲讲一路的见闻。”
倒也不必。竹君摇摇头。
三年太长了，非要报恩的话三个月足矣。
修行的妖和陌生人朝夕相处三年，怎么想都很可怕，人与妖还是应当有些边界感。
虽说目的没有达成，朱君和听了这番话却觉得很受用，竹君知晓他读书不容易，是打心里体贴他的，如此君子令他更想亲近。
因过人的长相，朱君和从小没少招人非议耻笑，甚至功名加身后还要被那些败类耻笑，除了家乡的恩师，没人像竹君这样对他无微不至。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朱君和现在都想留下来。
“如竹君所言，我自习圣贤之道起就立志为百姓做事，现在时机还不到，可见是老天要先磨炼我，能让我在此处遇见你，同样是老天的恩泽，哪有凡人罔顾上天恩泽的道理？我回客舍收了箱笼就来与你做伴，竹君千万等我。”
“……”
这要怎么拒绝？若与书生闹僵了，三个月后怎么指着他说好话？现在再物色一个也很麻烦，说不定再寻不到比这个更合适的。
竹君不能直接告诉朱君和，他不是什么上天的恩泽，两人住在一块也很耽误他为对抗天劫做准备。
等不到竹君的回答，朱君和有些忐忑不安，窗外踮着脚偷听的八郎却比他还急。
快答应他！多好的事啊，他自投罗网，省了后面设法把人留在郝家镇的大麻烦了！
这个人类书生怪好的，据八郎所知，有功名的书生很少有能这么放下身段的，虽然竹君用不着他洗衣做饭，放在身边圈养着防止他跑掉不也挺好的吗？
聪明的八郎又想：
这小子看竹君眼神是不对，但两个雄性生物能有什么，只要他待在附近，竹君与他不必天天见面，且竹君是他们这一带最能打的妖，难道还能拿捏不住一个鸡都杀不死的人类？
“可是竹君有什么顾虑？”
朱君和许久等不到回答，低着头自说自话：“也是，你带着小童在这里隐居修道，自己住惯了独爱安静，救我一命已经是机缘使然，我还不知进退地给你添麻烦……”
他低着头，眼中还闪烁着前头没有干透的水光，像只被族群遗弃在山野的病鹿，怪可怜的。
竹君看他一副身形单薄浑身清贫斯文的样子，很难说出一句重话，想这书生也是不容易，一连串的打击之下还保有这等知恩图报的品性，便动了恻隐之心。
“你别犯糊涂，为了报恩耽误自己实现抱负，我也没有嫌你不知进退，这事晚些再说，你饿了一天，先出去吃点东西吧。”
人类感情十分充沛，容易多思多想，不用武力的话很难应付。
“都听竹君的，我穿在身上的几件粗衣被你收去哪了？现在有些冷……”
也是，不论接下来有什么事，还是先吃饱再说。
朱君和确实饿了，饿到腹中发紧，喉咙口反酸，问题只在于自己现在衣不蔽体有辱斯文，不好意思跟人出去。
“见到你的时候那些衣服已经沾满黑泥，看着破破烂烂的，就擅自处理掉了，准备了现成的，你凑合穿。”
竹君从藤椅边的箱子中取出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深灰色衣物。
天爷啊！！！
朱君和接过衣物，受宠若惊。
这里头打眼一看就有配套的内衬、中衣、大衣，最下面还垫着一层厚度中等的披风，都是结实耐造价格可观的好料子，这一摞少说值八两银子。
“这太贵重了竹君，以后发达了，我定会报答你。”
破衣服什么的留下来只会脏了竹君的居所，扔就扔了吧，扔得好！
“嗯。”记得就好，不必等以后发达，只要说到做到就行。
竹君点点头，起身往外走：“新的鞋袜放在床下，你打理好再出来，不必着急，我去外头等你。”
朱君和抱着衣物，任竹君出门去好一会也没拆开来穿戴，他屈膝坐在床边，用衣物垫着自己的下巴，整个人抱成一团，饶是隔着诸多外物，也能听见自己强而有力的心脏‘扑通’跳个不停。
道人赠衣祝前程，比梦还美好的当下，是真实存在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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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前程似锦现实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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