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顾晏沉浸创作时，潭边的叶筠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一瞬。
一种极其微弱却带着巨大痛苦的波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穿透瀑布轰鸣清晰传递到他敏锐感知中。痛苦源自更深沉古老的存在——树木！生命力正急剧流逝！
叶筠脸上轻松惬意瞬间消失，猛地站起带起微风。他闭眼集中心神捕捉痛苦源头。感觉遥远模糊，带着沉重悲伤和腐朽气息，来自森林更深处西北方向。是那棵巨大铁杉？还是相依为命的古柏？
“怎么了？”顾晏被惊动，停下笔疑惑望来。看到叶筠脸色发白，眉头紧蹙，眼中充满担忧和凝重。
叶筠睁眼望向痛苦传来的方向，声音带着紧绷：“我……好像感觉到……森林里有点不对。有一棵很老的树……它好像……非常痛苦。”
顾晏愣住。感觉？一棵老树的痛苦？太过玄乎。他看着叶筠真切担忧，再看看周围生机勃勃景象，无法理解这判断从何而来。
“痛苦？你怎么知道？”顾晏放下速写本走到叶筠身边，望向看似平静的密林深处，“这里看起来一切正常。”
叶筠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时语塞。总不能说“我是竹子精能听见万物声音”吧？只能含糊道：“就是……一种感觉。很不好。”目光焦灼投向西北方，“我得去看看。它可能……快撑不住了。”
“现在？”顾晏看看天色，“快傍晚了，一个人进去不安全？要不要找护林员？”
“来不及了。”叶筠语气异常坚决，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没看顾晏，抬脚就走，“它等不了。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熟悉路，没事的。”
“等等！”顾晏下意识喊住他。看着叶筠单薄身影要没入幽深密林，想到他睡眼惺忪的样子，莫名担忧瞬间攫住他。“我跟你一起去。”他迅速收拾画具，语气不容反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万一……真有事呢？”
叶筠停步，回头看向顾晏。对方脸上是纯粹关切和坚持。叶筠心头微暖，因感知痛苦而绷紧的心弦稍松一丝。点头接受好意：“好。那你跟紧我，路不太好走。”
两人离开轰鸣瀑布和水潭，再次扎进浓密森林。叶筠脚步明显加快，带着急迫。不再悠闲介绍树木，专注辨别方向，在盘根错节地形中快速穿行。顾晏紧随其后，努力跟上步伐，心中充满疑惑和隐隐不安。
越往西北走，顾晏也察觉异样。空气沉闷，草木鲜活气息减弱。树木枝叶不如之前油亮，透出萎靡感。光线更昏暗。
叶筠脸色越来越凝重。痛苦衰朽波动越来越清晰，像冰冷针刺探神经。甚至能“听”到微弱断续的“呻吟”，充满绝望疲惫。
“是它……”叶筠在一处开阔小坡停步，目光投向下方林间空地边缘。
顾晏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空地边缘矗立着一棵巨大到令人屏息的古树。树干之粗壮需七八成年男子合抱。树皮深沉灰褐，布满深刻裂纹如干涸河床。但这森林王者此刻呈现触目惊心的衰败景象。
超过三分之一树冠完全枯萎！巨大枝桠光秃伸向天空，如绝望枯骨。剩下活着的枝叶失去健康浓绿，呈病态灰绿无精打采低垂。树干近根处覆盖大片异样深褐色斑块，如铁锈，有些地方渗出粘稠、散发不祥气息的暗褐汁液。空气中弥漫淡淡腐烂甜腥味。
更令人心碎的是，古树周围地面散落许多本该青翠却已枯黄卷曲的针叶。一只羽毛黯淡的啄木鸟有气无力啄了几下树干发出空洞声响，哀鸣一声扑棱翅膀飞走，仿佛放弃救治希望。
“铁杉爷爷……”叶筠声音带着明显颤抖和心痛，快步冲下小坡跑到巨大树干旁，不顾地上厚厚腐叶单膝跪下。伸出手，白皙指尖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触碰树干上可怕锈褐病斑。
指尖接触树皮瞬间，顾晏清晰看到叶筠身体剧烈颤抖，如被强大电流击中。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眉头痛苦紧锁，额角沁出细密汗珠。猛地闭眼，极力承受着什么。
“呃……”压抑痛哼从叶筠唇间逸出。
“叶筠！”顾晏大惊冲到他身边想扶住，“你怎么了？！”
叶筠猛地睁眼，墨色瞳孔充满巨大悲伤和难以承受的痛苦，仿佛古树千万年积累的痛苦瞬间压在单薄肩上。急促喘息，声音哽咽：“好痛……它在痛……全身都在痛……像被火烧，被虫子啃噬……它好累……快撑不住了……”
顾晏彻底怔住。看着叶筠痛苦表情，听着断断续续话语，再看濒死巨树，荒谬绝伦却又无比合理的念头如惊雷在脑海炸响——叶筠真的能感受到这棵树的痛苦！切切实实感同身受！
这完全超出顾晏对“人”的理解范畴！
“你能……和它沟通？”顾晏声音干涩无比，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
叶筠似乎没听到。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痛苦挣扎的古树上。深吸一口气，像给自己打气，也像平复汹涌痛苦情绪。然后做出更让顾晏瞠目结舌的动作——直接将整个手掌紧紧按在最严重、渗出粘稠汁液的病斑中心！
“没事的，铁杉爷爷，没事的……”叶筠声音很低，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像哄慰病痛老人，“我知道你很痛，很辛苦……再坚持一下，让我看看……让我帮帮你……”
顾晏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盯着叶筠手掌和紧贴的树干。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只有森林死寂的风吹过枯萎枝叶，发出萧索呜咽。
但几秒后，顾晏猛地睁大眼睛。
他清晰看到，叶筠按在病斑上的手背皮肤下，有极其微弱、淡绿色的光芒在流动！若非昏暗林间几乎难察觉。它如细小溪流，沿叶筠指尖源源不断渗入粗糙腐朽树皮！
紧接着，更令人震惊一幕发生。
深褐色如死亡烙印的病斑边缘，似乎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像被无形力量遏制扩散势头！裂缝中渗出的暗褐色粘稠汁液也肉眼可见地减少、变淡！
一股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清新气息，如初春破土新芽的生命力，突兀地在这弥漫腐朽气息的空地上弥漫开来！虽微弱，却像刺破黑暗的微光顽强存在。
顾晏心脏在胸腔狂跳，几乎撞破肋骨。下意识后退半步，背脊撞上身后小树带来钝痛，却远不及眼前景象冲击。
光？生命气息？徒手遏制树病？
这根本不是人能做到的事！
他死死盯着跪在树下的青年。叶筠紧闭双眼，长睫在苍白脸上投下深影，额头布满细密汗珠，身体因巨大消耗微微颤抖。按在树干上的手，皮肤下淡绿微光持续流淌。
一个古老传说词汇带着森林神秘气息撞入顾晏脑海——山精？树妖？
“你……”顾晏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带着巨大惊骇和不确定，“你到底是什么？”
叶筠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眼。墨色瞳孔里痛苦悲伤未褪，瞬间涌上被撞破秘密的慌乱无措。按在树上的手下意识想缩回。
但就在手指即将离开树皮刹那，巨大古铁杉仿佛感知救赎之源离去，发出一阵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带着无尽疲惫和哀求的“呻吟”！那声音非物理声响，更像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悲鸣，连空气都产生压抑共鸣！
顾晏虽听不见，却清晰感受到空气中骤然加重的、令人窒息的衰败绝望气息！仿佛巨树最后生机之火即将在叶筠松手瞬间彻底熄灭！
叶筠动作顿住。眼中闪过一丝剧烈挣扎，看看树干上被暂时遏制却依旧触目惊心的病斑，又抬眼看向脸色震惊、眼神复杂盯着他的顾晏。
时间凝固。森林只剩风穿枯枝呜咽。
终于，叶筠眼中慌乱无措被近乎悲悯的决绝取代。深深吸气，像下重大决心。没有收回手，反而将手掌更紧贴回腐朽病斑，指尖微微用力下压，仿佛要将自己更深连接进去。
他抬眼，目光坦然而带着一丝恳求，直直迎上顾晏震惊视线。
“顾晏，”叶筠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奇特穿透力，“你……相信森林会说话吗？”
话音落下瞬间，不等顾晏反应，叶筠指尖淡绿微光骤然明亮一丝！无数细小充满生机的光点从他指尖迸发，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无形涟漪，瞬间将顾晏笼罩！
顾晏只觉大脑“嗡”的一声，无形屏障骤然打破！
死寂林间空地瞬间被无数嘈杂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填满！
“痛……好痛啊……火烧一样……”沉重苍老充满无尽痛苦疲惫的声音在脑海响起，来自巨大古铁杉！如腐朽巨木呻吟。
“铁杉爷爷！撑住啊！那个人类……不，那个气息好好闻的……在帮你！”细弱焦急带着哭腔的童音响起，来自旁边叶片发黄的小蕨类。
“呜呜呜……虫子……坏虫子……在咬爷爷的根……”更稚嫩充满恐惧的声音啜泣，来自远处低矮灌木。
“那个人类男人是谁？他身上的颜料味好奇怪……不过他好像很担心？”停在枯枝上的山雀歪头打量顾晏，发出清脆“叽喳”。
“叶子……我要喝水……叶子干干的……”微弱断续声音来自叶筠头顶上方未完全枯萎卷曲的细小铁杉枝条。
“小竹子……累……小竹子……”浑厚充满担忧声音来自空地边缘一棵沉默、树皮泛青光巨大青冈栎。
无数声音！植物、小动物的！用各自独特“语言”——沉重、清脆、稚嫩、焦虑——争先恐后涌入顾晏脑海！表达痛苦、恐惧、担忧、祈求、好奇……围绕濒死古树和努力救治的叶筠！
声音非人类语言，却带最原始直接情绪意念，毫无阻碍被顾晏感知理解！
顾晏如遭雷击僵立原地，瞳孔因极度震惊放大极致。下意识抬手捂耳，但毫无作用！声音非空气传播，而是直接意识深处响起！
他猛地看向叶筠，眼神充满前所未有骇然和难以置信！
叶筠依旧跪在古树下，手掌紧贴树干，脸色苍白，身体因巨大消耗微微颤抖。但迎向顾晏的目光带着如释重负的平静坦然。他甚至对顾晏虚弱地、努力地扯出安抚性微笑，仿佛说：你看，这就是森林的声音，我的世界。
“你……”顾晏声音彻底哽住，巨大信息冲击让他几乎失语。他看着叶筠苍白脸上虚弱笑容，看着周围“说话”的植物，再看那棵因叶筠持续输入而稍微“平静”的巨树……
所有线索、奇异之处——对森林熟悉、与动植物交流、需要补觉的“呆”、花店生命力旺盛花草、此刻指尖流淌微光……串联成惊世骇俗却无比清晰的答案！
他不是人。
他是森林孕育的生灵。是精，是怪，是古老绿海中温柔强大的守护者。
顾晏捂耳的手无力垂落。他看着巨大古树下单薄却散发奇异力量的身影，心中惊涛骇浪平息，被更深沉复杂情绪取代——震撼，敬畏，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叶筠没再说话，专注感受古铁杉体内肆虐如毒虫啃噬根系的病菌。他的“力量”带着竹子坚韧与净化特性，艰难在腐朽根系中开辟道路，如涓涓细流冲刷污浊泥潭，一点点灭杀致命病原体，将纯粹生命能量输送给垂危巨树。
时间在死寂与无数细微“声音”中缓慢流逝。夕阳余晖艰难穿透浓密病态树冠，在古树虬枝和叶筠苍白侧脸投下黯淡金红光影。
顾晏一直沉默站在不远处，如凝固雕像。惊骇过后，他没逃离，没质问，静静看着，像闯入神话现场的旁观者。他感受着脑海中充满担忧期盼的“絮叨”，看着叶筠汗水浸湿额发，看着因力量消耗微微摇晃的身体。
最后一缕夕阳即将消失时，叶筠按在树干上的手猛地一颤，如耗尽最后力气。身体一软向后跌坐在地，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如透明纸。
“小竹子！”“叶筠！”浑厚青冈栎声音和顾晏惊呼同时响起。
顾晏箭步冲上前，下意识伸手想扶住叶筠摇摇欲坠身体。指尖即将触碰时猛地顿住，带着迟疑——对方是妖，触碰是否冒犯？
叶筠却耗尽心神，疲惫地抬眼对顾晏虚弱摇头，示意没事。他靠冰冷树干急促喘息，目光急切望向古铁杉。
奇迹发生。
树干上巨大狰狞锈褐病斑虽仍在，但边缘如活物侵蚀扩散的势头被完全遏制！颜色似乎变淡，不再渗出恶心粘液。最重要的是，沉重痛苦如诅咒的“呻吟”在顾晏感知中终于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舒缓叹息。
“呼……舒服……多了……”苍老沉重声音在脑海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感激，“……谢谢……孩子……”
“太好了！铁杉爷爷不痛了！”小蕨类欢快童音响彻脑海。
“虫子……虫子跑了！坏虫子被赶跑了！”灌木丛声音充满惊喜。
“小竹子好厉害！”山雀叽叽喳喳。
整个林间空地弥漫的腐朽甜腥气息淡去许多，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健康树木清新木质气息悄然弥漫。
叶筠紧绷身体彻底放松，靠着树干长长吁气，脸上露出疲惫却异常满足的笑容，如完成神圣使命。他甚至无力回应顾晏脑海中响个不停的“声音”。
顾晏看着叶筠疲惫笑容，看着他因消耗过度失去血色的唇，再看那棵虽伤痕累累却从死亡边缘拉回、焕发微弱生机的古老铁杉……难以言喻的感动酸涩涌上心头。不再犹豫，单膝跪在叶筠身边，伸出手稳稳扶住对方因脱力微微颤抖的肩膀。
这一次，叶筠没拒绝。身体重量微微倚靠，带着竹叶淡淡清气和汗水气息。闭上眼，声音轻如叹息：“它……暂时没事了。需要时间恢复……”
“嗯。”顾晏低低应声，声音沙哑。他看着叶筠闭眼脆弱疲惫的侧脸，感受掌心下“非人”却真实的体温，心中情绪复杂到极点——惊异、敬畏、心疼、困惑……还有一种，在见证超越常理生命奇迹后，灵魂深处被悄然触动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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