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的高三冲刺阶段,钟烨像是经历延迟的叛逆期,彻底地变了一个人。不仅和程陆惟陷入冷战状态,周末放假连小院儿也不再回,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学校待着。
北城的春风总裹着股化不开的凉。大半个月没回家,某天在小区门口遇上,钟烨只是远远地看了程陆惟一眼,低头把校服拉链拉到顶,下颌埋在领子里。
程陆惟本想问问他最近怎么样,见他一副生着气不肯理人的劲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高三是一场兵荒马乱,时间就像按了倍速键。
清明过后,程陆惟开始准备毕业论文答辩,期间回家想找点资料,无意中撞见钟烨身边跟着两个头染黄毛、全身杀马特的男生,仨人睡眼惺忪地等在公交车站,边说话便打哈欠,一看就是整晚没睡。
实验中学不会轻易给高考生告假,程陆惟跨过人行道,拦在钟烨身前,拧眉质问:“去哪儿了?”
旁边的黄毛不正经地吹了声口哨,“哟,这人谁啊?你认识?”
钟烨嗯了声,不说别的,也不看程陆惟。
晨间浓雾弥漫,车前灯由远及近照过来,公交司机刹停在站台边,黄毛瞥了两人一眼,挥手说:“那行,我先走了啊,下次再约。”
人走以后,钟烨勾着肩带,拽了下书包准备回家,擦身而过时,手腕蓦地被程陆惟握住。
“我问你去哪儿了?”
嗓音含着半分怒意,钟烨手指在裤兜里蹭着布料,抿嘴又松开,吐出两个字:“学校。”
程陆惟眉峰蹙起,目光扫过他挂在眼睑下方的黑眼圈,那不是熬夜刷题刷出来的,是网吧通宵熬出来的。
路边吹着点风,校服外套上明显沾着烟味儿,靠近点就能闻到,程陆惟冷下声:“在学校能抽烟?”
钟烨抬头,直视他的眼。
其实他没抽烟,衣服上的味道也是别人的,钟烨被套在好学生的乌龟壳里,时间久了,连想叛逆也要瞻前顾后。
别人把烟都递到他嘴边,钟烨想着程陆惟不会喜欢,还是拒绝了。
然而此刻程陆惟冲他发火,钟烨莫名就想把罪名坐实。
“学校不能,网吧可以,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吗?”
“去几次了?”程陆惟语气加重,眉头蹙得极深,往里压出明显的褶,“你是觉得你高考已经稳了?不用冲刺,不用复习,最后两个月也敢逃课泡网吧了是吧?”
高考有多重要,钟烨心里自然清楚。
即便到了现在这个阶段,钟鸿川依旧忙于工作无暇分身,身边唯一会关心他复习得如何,考试能不能顺利通过的,有且只有程陆惟。
思及此,钟烨盯着他动了动唇。
渐渐被风吹散的薄雾像是弥漫进了眼底,钟烨将眼尾瞥向地面,“重要吗?我的事对你来说,重要吗?”
程陆惟沉吟片刻:“所以,你就是为了跟我赌气?”
“是,我就是跟你赌气,”钟烨胸口闷得发疼,像被什么堵着根本喘不过气。他抬起肩膀蹭了蹭发红的眼尾,盯着程陆惟的眼睛——那里面曾经全是他的影子,可是以后没有他了,会变成另一个人。
甚至连程陆惟身边也不会有他的位置。
钟烨不敢乞求更多,可他实在接受不了程陆惟出国。
“哥,如果我求你,”说话间喉咙发颤,钟烨上前一步,手指拽着程陆惟衣角近乎乞求般问道,“只要你不走,不出国,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会答应吗?”
程陆惟无声和他对视,蓦地侧开了眼。
在这之后,钟烨叛逆得变本加厉。
钟鸿川泡在医院,最开始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直到有天班主任打来电话,气冲冲对他说:“钟烨爸爸!钟烨最近到底怎么回事,翘课不写作业就算了,连三模考都敢缺席,你们是不准备参加高考了吗!”
钟鸿川当时正跟着一群领导巡视病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屏幕来电显示确认了好几遍,才退到楼梯间连声道歉,“抱歉,是我疏于管教,我今晚就回去问问他什么情况。”
挂了电话,钟鸿川临时找人换了晚班赶回家。
父子相安无事多年,那天几乎是钟鸿川唯一一次冲钟烨发火,动静大到左邻右里都能听见。
他把空白试卷“啪”地拍在桌子上,额头青筋跳得厉害:“要不是班主任找我,我还不知道你最近闹出的事这么多,翘课、泡网吧、夜不归宿!连三模考都敢全部交白卷!”
钟烨低着头,不吭声。
从小到大,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钟烨都没让人操过心,钟鸿川气上头了有点难以消化,等情绪缓过来一点,他蹲下身按着钟烨肩膀,试图询问原因,“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还是谈恋爱了?”
“没有。”钟烨执拗地说,“就是不想学了。”
“胡闹!”钟鸿川猛地站起来,指向钟烨的手气得痉挛发颤,“你现在是高三!你想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吗!你这么不懂事,想过你渝州的外婆,想过你去世的母亲没有!”
也是真的气急了才会说出这些话。
钟鸿川自认不是个好父亲,一直以来也不知道该如何跟钟烨相处,父子俩别扭十几年,始终维持着表面的和气,没想到短短两句话就撕破了体面。
之后屋里落针可闻,安静得只剩下重重的呼吸,和钟烨咬牙抑制的哽咽。
“罢了。”钟鸿川扶着额头,重重地叹口气,准备出去冷静冷静,也让钟烨自己想想,程陆惟在这时推门进来,主动提出:“钟叔,让我去劝劝他吧。”
钟鸿川一夜未眠,满是疲惫地点了点头。
卧室里没开灯,窗台落进一片清冷的月光,延伸至床尾,程陆惟进去的时候,钟烨坐在床边沉着肩,清瘦的后背隐约可见凸起的脊骨,像张快被拉满的弓。
程陆惟捡起地上的空白试卷,将卷面褶皱一一捻平。
“知道第一次见你,我为什么叫你小叶子吗?”他说着与考试逃学无关的事,没有质问,连开口的嗓音都放得很柔。
钟烨抬起眼。
程陆惟将试卷平放在桌面,目光飘向窗外晃荡的树影,黑暗和寂静足以让情绪蔓延,他却极力压制,平静的语气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我本来有个弟弟,如果顺利出生,他应该就比你大几个月。我爸给他取名林苏叶,小名就是小叶子。”
钟烨嘴巴微张,眼神变得空茫,像是好长时间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眼底在开口时已经蓄满泪水,“你是因为这个....”
“是,”程陆惟无法再面对他的眼泪,于是背过身,用最沉冷的语气将残酷的事实戳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你当成是我弟弟。”
钟烨被真相凌迟,表情空白,脑海中嗡然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哭,他觉得自己只是很轻地眨了下眼,眼泪就止不住地“啪嗒”往下掉,一路沿着下颔洇湿领口,或是砸到地板发出砰响。
钟烨其实不爱哭。
刚出生的时候,他被护士从产房抱住来,因为怎么都不肯发出声音,急得护士倒拎着他的腿对他又拍又打。
后来他被送回渝州,被杨淑华冤枉偷钱,用教鞭抽打手心,皮肉都破了,钟烨依旧咬着牙没掉过一滴泪。
他本来就是个不哭不闹,也不会要糖吃的小孩,从小就不是。
他有的很少,欠得很多。所以他一直都在用懂事、乖巧、以及沉默去偿还。
他以为这个世界,不会有人只因为他是他,而对他好。
直到八岁那年遇见程陆惟。
是程陆惟从一声‘叶子’开始,给了他独一无二的偏爱,也给了他后来恃宠而骄的底气。
他太想要,所以接受不了这份偏爱被别人拿走,也接受不了程陆惟离开,于是自暴自弃、虚张声势地借此撒泼威胁,以为可以仗着这份偏爱让程陆惟心软。
可程陆惟不仅没有心软,反而告诉他——
“所以钟烨,如果你再自暴自弃,只会让我失望,让我后悔这些年给了你太多特权。”
简短的三句话就像一把刀捅进心脏,狠狠剜掉钟烨一块肉,并把他自以为的“特别”全部戳碎。
而丢下这句话的程陆惟没再多留,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径自转身带上了门。
漆黑的楼道里吹起一阵风,程陆惟迈步上行。
短短几步,他却只走到了一半,中途像是再也绷不住,他弯腰撑住膝盖,努力缓解胸口肆意蔓延的胀痛,随后靠墙瘫坐在台阶上,用力地闭了闭眼。
程陆惟是在傍晚收到的消息。
三模缺考是件要命的大事,陆文慧在电话里说完,他正冲出校门往回赶,准备挂断电话。
那头叫住他,“陆惟....”
悬在通话按钮上的指尖顿住,程陆惟听见陆文慧叹了很长一口气,对他说,“小烨还太小了,你们现在这样不合适....”
夫妻俩这些年对程陆惟视如己出,陆文慧从未说过重话,仅此一句就足够让程陆惟万箭攒心。
他立在熙攘的街头,沉默了很久说:“我知道。”
那一晚,楼上楼下两个房间的灯亮了一整夜。
因为要约见导师,第二天早上,程陆惟准备回学校一趟,出门时钟烨蹲守在楼梯口。
清晨温度不高,他站在那里,低着头,宽大的校服裹着一件T恤,腰间和袖口空洞的布料堆叠出层层褶皱,身形看着比去年还要消瘦。
听见脚步声,钟烨立刻抬起头,眼底依旧发红。
他在程陆惟路过时,哽着嗓子叫他:“哥。”
程陆惟停住脚步。
钟烨松开握在书包肩带上的手,迟疑着靠近,“如果我答应你回去上课,好好准备高考....”
“你能不能,”说话间,他伸手抓住程陆惟一截衣袖,既卑微又怯懦,“能不能等我考完试再走?”
钟烨花了一夜时间试图消化他不过是个替代的事实,却无法消化程陆惟口中锋利的失望和后悔。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要求什么,可依旧忍不住贪心,哪怕只是多求一点时间。
程陆惟转头看着他。
温热的指腹从眼尾滑过,钟烨眼里氤氲着雾气,看不清程陆惟的表情,耳边只听见了一声:“好。”
至此,这场无声的拉锯以钟烨一败涂地告终。
这一年的春天走得很快,好像眨眼就到了盛夏。
高考前夕,班里组织聚餐,饭桌上有人趁着班主任不在,偷偷叫服务员开了瓶红酒,钟烨抿了几口,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抱着酒瓶又哭又笑。
班里的同学都当他是学习闹的,只有钟烨自己知道,越是临近高考,他越难受。
难受到整颗心都像被人捏碎了。
他在路灯璀璨,人影成双的街头握着手机,想打给程陆惟又怕他不接。
点开短信对着键盘敲敲打打,编辑了一长串又莫名删掉,最后酒劲上头手机也没握住,撑着路边围栏吐起来。
有同学认识程陆惟,通知了他。程陆惟收到消息,急匆匆赶回来,刚下出租车就见钟烨蹲在马路边,耷拉着脑袋,像个没人要的小孩。
看见程陆惟,他抬起头,声音有点飘:“哥。”
程陆惟曲腿半蹲,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喝酒了?”
红透的脸颊被路灯光影笼罩着,酒气弥漫在鼻息之间,钟烨怕他生气,用两根手指比了比,“就一点点。”
程陆惟语气软下来:“怎么不回家?”
“等你。”钟烨蹭着他手心,声音含着不自觉的委屈。
程陆惟扶他站起来,“还能走吗?”
喝醉酒的钟烨步子不稳,走起来来摇摇晃晃,他半扶半抱着把人带回去。
大概是红酒度数太高,钟烨一沾床就倒,程陆惟用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转身要走,手腕却在黑暗中被拽住。
他垂下眼。
睡着的钟烨用食指勾着他的袖口,喃喃的嗓音低落尘埃:“别走哥,别丢下我。”
程陆惟的心像被揪紧,酸疼得厉害。
这半年,钟烨已经哭了太多次,连睡觉都在掉眼泪,那一道道滑过脸颊留下的泪痕,刺痛了程陆惟。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擦掉,然后弯下腰,很轻地吻了吻他的眼角。
窗户敞开着,有风蹿进来,将书页吹得沙沙作响。
醉酒吹风容易着凉,程陆惟起身将窗户关严,顺手阖上书,指尖却无意中撞到一团白色纸球,滚落到地板上。
程陆惟躬身拾起来。
纸面被蹂躏得有些皱,他用手指细细撑开,以为只是一张草稿纸,没想到竟是一张胸针的设计稿。
画的是最简单的款式,由芦花镶嵌的两片芦苇叶相互依缠,叶尖随风摇曳,微微弯曲。
程陆惟怔然一瞬,舌尖用力顶着牙关才把那股酸涩咽下去,目光落在页脚。
不是叶子,还可以叫你哥吗?
笔锋犀利的瘦金体被一道横轧的黑线划掉,结尾的字迹被水迹晕开,最后只留下了一句——
第十年生日快乐,哥。
首先,我个人一定以及非常确定只喜欢双箭头,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替身梗,芦苇这么说话,只能说他欠的早晚有一天会还回去。
ps:老实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塑造人物,再打碎人物的瞬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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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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