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和高考如期而至。
考试前两天,钟鸿川难得调了年假陪钟烨赴考。
早餐是平常吃的牛奶和煎蛋,特殊时期,饮食尤其重要,钟鸿川前一晚特意向陆文慧讨教过,不敢做什么特别的花样,怕钟烨吃坏肚子影响发挥。
餐桌上,钟烨埋着头一言不发,倒是钟鸿川不似往常淡定,整个人比应付上级检查还紧张,左一遍问准考证准备好了没有,右一遍问文具有没有带齐。
吃完饭,钟烨背上书包出门,仰头望向二楼阳台。
门头风铃摇摇晃晃,程陆惟的房间关着窗,里面漆黑一片,连灯都没开。
钟烨攥了攥手里的电话,短信箱里躺着一条消息,是昨晚程陆惟发给他的:别紧张,考试顺利。钟烨拧着脖子舍不得收回眼,钟鸿川锁好门走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两天,程陆惟始终没有出现。
最后一门英语考试前,钟烨有些心神不宁,临近考场安检口,他又背着书包快步倒回来,拉开锁链从包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礼物盒塞进钟鸿川手里,叮嘱他:“爸,如果陆惟哥要走,麻烦您把这个交给他。”
这么些年,能让钟烨开口请求的事少之又少,连从他嘴里听到一声爸爸都难得。
钟鸿川一时心情复杂,点了点头说:“好。”
下午四点,北城国际机场。
办完行李托运,一行人把程陆惟送至安检口,陆文慧拉着他的胳膊,离别愁绪潮涌般漫上心头,于是红着眼睛不停地嘱咐:“到了那边记得报平安,国外的饭菜吃不习惯就跟妈说,妈给你寄。”
“天凉了要穿厚点,别熬夜,还有——”
“行了,这些话你从昨晚说到今天,我的耳朵都起茧了。”程肃峵笑她妇人之仁,打断她没完没了的唠叨,转而看向程陆惟,“有时间就打个电话回来,别让你妈担心。”
“放心吧爸,我会的,”程陆惟应道,“你们也要多注意身体。”
同时来送行的还有方浩宇,他瘫了一路脸,拉着程陆惟的随机行李不肯松手,还是觉得有些突然,“怎么说走就走,那边不是九月才开学吗?”
“月底在新加坡有场比赛,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我也想提前过去适应一段时间。”程陆惟给的说辞冠冕堂皇,挑不出任何漏洞。
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能让他走得如此匆忙,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原因,只有钟烨。
他看过太多钟烨伤心的、痛苦的眼神。
再多一分,多一秒,甚至哪怕只是多一眼,他都会狠不下心和钟烨说再见。
机场的广播音循环不停,距离起飞还有不到一小时,马上就要停止过安检,方浩宇不得已将行李递还给他,撑起的手悬在半空中顿了顿,终是收敛情绪,握拳锤了一把程陆惟的肩:“兄弟等你回来。”
程陆惟挥手作别,转身要走,忽地又被一声呼唤留住。
“等等——”
英语考试时长120分钟,钟烨提前半小时交卷,跑出考场时额头全是汗。
他在烈日当头的校门口并没有见到钟鸿川,打电话也没人接,于是急匆匆赶回了家,楼上楼下敲门都没人没应,立刻就打车往机场赶。
一路上,他不停催促司机师傅,紧攥着手机反复拨号,只盼老天爷能给他再多一点时间。
多一点就好....
终于在冲进机场大厅的那一刻,电话也同时接通。
“喂。”
简单一个字撞进鼓膜,压抑的情绪瞬间恍如排山倒海般袭来,钟烨脚步刹停在原地,哽着喉咙哑声问:“.....哥,你已经走了吗?”
“到登机口了。”回话的背景音是空旷嘈杂的候机广播。
钟烨抿住发颤的嘴唇,抬手蹭了蹭酸痛的眼睛:“你说过会等我高考结束的....”
那头似乎沉默了几秒,“已经结束了。”
钟烨踟蹰着往前一步,望向大厅屏幕上滚动的航班信息,仍旧不肯死心,“你还说,每年初雪都是我的生日,你答应了会陪我过...”
是承诺,你自己说的,钟烨心里默默补充。
可那头的程陆惟却把承诺连同叶子的称呼残忍地一并收回,只说:“以后也会给你寄礼物。”
“我不要礼物,我要你!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钟烨带着哭腔大喊出声,引得路过行人纷纷回眸,他却毫不在乎,抽泣着自顾自说道,“我好好上课复习,没去网吧,我有乖乖参加高考,我没有、”
“我没有让你失望.....”
“你一直做得很好。”
飞往洛杉矶的航班即将起飞,广播里响起最后的登机提示,钟烨吸了吸鼻子,语气软下来:“真的要走吗,可是我都还没送你礼物,我设计了一款胸针,是我妈妈——”
然而话没说完,他的胳膊就被碰了一下。
钟烨泪眼朦胧地转回头,钟鸿川停在身前,冲他摊开手,掌心里赫然摊着他口中的那枚胸针。
芦苇叶片由翡翠雕刻而成,缀着点点碎钻镶嵌的芦花,在泪眼中晃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那是他拖钟鸿川带去的礼物。
半小时前,钟鸿川赶到安检口,将精致的礼盒打开交给程陆惟,对他说:“这块翡翠是小烨他妈妈留给他的遗物,也是他从小到大最宝贝的东西。”
程陆惟伸出指尖碰了碰芦苇叶片,随即蜷起手:“这份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小烨很依赖你,”钟鸿川能理解,也认可他的决定,“抱歉陆惟,就当是钟叔自私,既然你已经想好了要走,最好就别再给他任何希望,也别让他沉溺在过去。”
程陆惟垂眼隐去眼底所有涌动的情绪,半晌道:“我知道。”
“他没收。”钟鸿川说。
钟烨握着手机僵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不要礼物...”他对着电话喃喃自语,像个卑微的乞丐试图讨得最后一点救命良药,“那你还会回来吗?”
程陆惟没说话,除了杂乱的背景音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钟烨的眼泪还在掉,顺着眼尾像细密的雨下个不停,他却忽然笑起来。
“我知道了,祝你一路顺风,哥。”
挂断电话,钟烨迈着步子往外走。
那天的太阳很大,烈日穿云而过,唯独钟烨像是淋了一场滂沱大雨,浑身湿透,步履沉重。
他在大厅门口转回头,目光透过起雾气朦朦的镜片遥遥望向航站楼滚动的显示屏,清晰地记下了上面的日期和数字。
那是2009年的夏天。
十年兜兜转转,他从八岁到十八岁,又变成了当初那个蜷在小院儿楼下没人要的小孩。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钟烨像被抽走了灵魂般失魂落魄,整日整夜地发呆。
暑假三个月他哪儿都没去,每天到点就上楼,像往常一样陪着陆文慧程肃峵吃饭,吃完饭收拾家务,之后钻进程陆惟的房间,打开mp3望着门头风铃发呆。
他把程陆惟留下的东西全部当成宝贝,翻他用过的课本,写过的笔记,连每一盘磁带都翻来覆去地来回听,直到老式播放机不堪重负,终于选择了罢工。
手机存着对话框,但钟烨收不到一条消息。
落地美国后,程陆惟很快就换了号码,只偶尔得空才上线企鹅,简短的回复也总是带着时差。再后来企鹅也不用了,他就开始等他每周一次打回家的固定电话。
医大开学那天,钟烨在宿舍里遇上于冬冬。
对方蹲在床头费劲地挂床帘,听见声音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是新舍友吗?你好,我叫于冬冬。”
钟烨放下书包,点了点头。
于冬冬明显是个自来熟,丝毫不介意钟烨态度冷淡,胳膊一搭床梯望着他,“我之前看宿舍名单上写着你的名字,叫钟烨,你该不会以前也在子弟小学借读过,老家还是渝州的吧?”
钟烨在书桌前抬起眼,表情带着些许茫然,似乎并不记得他是谁。
“小眼镜还记得吗?”于冬冬兴奋地指指自己,“就是以前老被蒋志伟欺负那个。”
相比曾经豆丁一样身高的年纪,彼时的他们皆已彻底变了模样,钟烨借读的时间有限,仅有的记忆都和程陆惟有关,除此以外只剩下零星片段。
比如有人对他说,“谢谢你钟烨,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在前十八年的人生中,钟烨很少占据别人的唯一,他将眼前陌生的脸和记忆中的小眼镜重叠,看着对方说:“你不戴眼镜了。”
“是,我妈趁暑假带我去做了近视手术,”于冬冬上下打量他,忍不住笑,“倒是换你成小眼镜了。”
因为眼睛度数高,钟烨平时都会戴眼镜,黑色的镜框很细,架在鼻梁上只绕了镜片上半圈,边缘的金属材质反着一点明亮的白光。
“嗯。”他应声轻动嘴角,继续收拾刚领回来的教材。
八岁的钟烨和后来十八岁的钟烨,除了外貌和身高上的差别,其他方面几乎一样。
依然话少沉默,依然独来独往。
可相比以前,于冬冬还是感觉出了不对劲。
以前的钟烨身上总带着一股劲儿,像棵即便扎根在沙漠也能顽强生长的仙人掌。现在的钟烨却很不一样,整个人都死气沉沉,毫无半分活力,全副身心都扑进了课业,学起来有种不要命的架势。
除了专业课,第二年他还莫名其妙地选修了政法大学法学院,每个周末都要往南区大学城跑。
他还是经常回小院儿,不再住楼下,都睡在程陆惟房间。
起初他靠着屋里残留的一点独属于程陆惟的味道过活,后来他靠幻想程陆惟每天的生活过活。
直到程肃峵意外摔断腿,夫妻俩决定搬离小院儿,那天他听到消息,翘课跑回去找陆文慧,生怕陆文慧把房子卖了,试探着想问他能不能租下来,以后他来买。
陆文慧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终是于心不忍:“傻孩子,你住就是了,要什么房租。”
他像个偏执的土地主,别人都走了,只有他还固守在原地。
那些年里,程陆惟只在冬天寄给钟烨一份生日礼物。
他甚至每次都让钟鸿川转交,没给钟烨留下一点地址和快递记录。
大学的第五年,临床学院出了一位交换生名额,目的地在美国波士顿。
为了拿下这个名额,钟烨通宵在图书馆苦熬,不仅将绩点全优的成绩刷了又刷,还熬夜赶了两篇一作SCI。
可惜事与愿违,就在名单公布前夕,有人恶意举报他有裙带关系,于是钟烨不得不被迫放弃。
正好那段时间,国内上映了一部喜剧片叫《港囧》,于冬冬见他心情低落,生拉硬拽把他拖进电影院,影片开始不到十分钟,荒诞的剧情便逗得观众人仰马翻。
唯独钟烨在听到那首熟悉的插曲时,蓦地红了眼。
他仓皇站起身,无视被撞翻一地的爆米花,快步走进影厅入口昏暗狭长的巷道。
于冬冬不明所以地跟了出来,第一次撞破他的狼狈。
那一瞬间,时光好像是场轮回。
钟烨想起十年前,他在开往北城的火车上,无限循环着这首歌。
那时他只盼着能再见到程陆惟,不懂什么是爱情,更不懂什么叫‘爱已是负累,此际难在追’。
如今他懂了,身上已是千疮百孔。
他被名为时间的钝刀割平了所有棱角,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却还是总在莫名的瞬间无声落泪。
“你说,”他在黑暗中回过头,哽着嗓子问于冬冬,“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要命呢....”
第二年国庆假期,程陆惟回国探亲,顺便参加同学会,那是六年后他们第一次再见。钟烨是在法学院校友群看到聚餐消息,他丢下开到一半的小组讨论会,不顾一切地赶过去,在饭店门口见到程陆惟。
目光相接的瞬间,数千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倾巢而出。
开口的一声哥,几乎耗尽钟烨全身力气。
他们站在深夜的大堂外吹风,谈话不过五分钟,只说好久不见,只问最近过得好不好。
别的谁都默契不提。
再后来,程陆惟回来的次数按年算,钟烨等不到他,就去参加法学院定期的校友聚会,躲在角落里听人闲聊程陆惟的近况。
没人提他就主动打听,像个讨食的乞丐,靠着那一点点施舍疲惫地往下撑。
他还试过搜索程陆惟的社交账号,程陆惟不怎么发,他就顺着关注列表看别人发的程陆惟。
某天他无意中看到一张双人合照,背景是美国郊区一栋私家别墅,青绿草地闪着细碎的阳光,照片里笑靥如花的梁昕娅和程陆惟并肩而立,下面是无数调侃和艳羡。
钟烨默然关掉网页,自此再没了偷窥的勇气。
时间何其公平,它无视凡人所有的悲欢离合,从不为某个人或者某个时刻停住脚步。
入学到毕业整整八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交谈更是寥寥无几。
直至钟烨入职八院,出了第一次意外。彼时的程陆惟还在日本出差,陆文慧突然打来电话,说钟烨因为急性过敏性休克进了ICU,人到现在都还没清醒。
程陆惟当时正要去开会,脑子一嗡,立即挂断电话变更行程往回赶。
他来得匆忙,手边连一件行李都没带,落地直奔八院。
深夜的病房门口,他先遇到钟鸿川,急忙上前询问:“钟叔,叶子怎么样?脱离危险了吗?”
“陆惟?你怎么回来了?”钟鸿川看见他先是有些惊讶,而后才收敛神色说,“没事,小烨就是芒果过敏,以前不知道也没注意,放心吧,他人已经没事了。”
程陆惟连夜奔回来,下了机场就往医院赶,满身风尘抵不过内心的焦灼和恐惧。听见人没事才松下紧绷的神经,重重地按了按太阳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凌晨的医院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转着,钟鸿川今晚值班,急诊科打来电话叫他过去,挂断后他问程陆惟,“小烨还没醒,你想去看他的话——”
“不了,”程陆惟压住喉间酸涩,捻了捻依旧颤抖的手指,“别告诉他我来过。”
钟鸿川于是点头离开。
病房里黑着灯。
程陆惟透过窗户看了许久,直到空荡的走廊里落下轻浅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
十步之遥的距离,钟烨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站在那里,一只手推着输液架,一只手挂着点滴,因为过敏长出的红疹尚未消褪,显得他面色苍白毫无血气,连嘴唇都是乌青的。
程陆惟怔愣一瞬,抬手又顿住,微曲的指尖悬停在半空。
“为什么会回来?”钟烨眼神毫无波澜,仅有眼底一点极淡的红。
有些事不是从未想过,只是不敢相信。
然而此时此刻,钟烨将视线缓慢聚焦到程陆惟脸上,“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程陆惟咬了咬牙根,抬手罩住眼。
“是因为这样,你才一直不回家吗?”他看着程陆惟,目不转睛,连眨都没眨一下,直至眼里的光一点一点被吞没,像烛火被风吹灭,周遭唯独剩下死寂和黑暗。
摇晃的输液管敲击着金属架发出清脆的声响,钟烨张开口,嘴角勾着点自嘲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缕抓不住的风。
“原来竟是这样…”
过去时间线差不多快结束了,还剩下大半章比较关键的在32.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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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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