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是玉京最热的时候。往常的这时候,父皇都会让人从天山运来一车一车的冰块。那冰块是玲珑剔透的,握在手心的时候,不一会就化成了水,除了湿漉漉的凉意,什么也没有留下。
所以在缈映雪眼里,有三样东西总是消失得很快。其一是冬天堆的红鼻子圆身雪人,其二是夏天里手心的冰块。其三是......
她听到硬质长靴踩在青石砖上的声音,分明是最能闹出动静的鞋子,那人却走得很轻,一步一步都只是恰好擦过青石砖上的青绿苔藓。她转身的时候,那人已走至她跟前,离她只有一拳距离。
他向前俯身的时候,右手伸过她的肩头,却只是将她身后的厢房门打开了。
“殿下,进去聊吧。”
“进去聊?!进去——聊?”
她的手揪着衣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位素来洁身自好的道士竹马。这可是男子厢房,她怎么能?!
虽然觉得不能,但她在季烨之打开门的时候,还是偷偷往里瞧了几眼。
嗯,床铺很整洁。嗯,屋子有一股很淡的香味。
嘿!不装了!其实她早就趁季烨之不在,偷偷进去过很多次了。但就像是一位最爱闯空门的小偷,自己偷着进去的时候,枉顾羞耻。主人打开了门,让她进去,她又一下子扭捏了起来。
瞧她如此犹豫不决,若是再让她拖下去,那些师兄弟们回来可说不清了。季烨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屋子里。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每日吃斋的道士,也有这么大的力气。
七月的温度实在是太高了,当季烨之的手握上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腕上的皮肉,在极速地经历炙烤、结痂、甚至是溃烂。一定是溃烂了,不然怎么会如此痒,痒到了有些疼的地步。像是一场急速而来的皮肤传染病,从手腕到心脏,都被这病害得半边麻痹了。
有三样东西总是消失得很快。
其一是冬天堆的红鼻子圆身雪人,其二是夏天里手心的冰块。其三是她的决心,离她这位道士竹马、离这段绝非良缘的深渊远一点的决心。
她定定地看着他,又看到他握着她的手,还未松开。她于是踮起脚,用自己空着的那只手,向上够着季烨之。
真漂亮啊,那颗恰好点在眼尾的美人痣。古时候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是不是也被这样的美人痣蛊惑了。
她伸出的手,在触到那颗痣前,被季烨之抓住了。大胆大胆,实在大胆!僭越僭越,实在僭越!今日的季烨之,连她都有些害怕。
“季烨之,你是道士。你修的是举世三千无尘杂、人世因果转身空的虚无道。虚无道的人,是不能......不能摸姑娘的手的!”她说这话时,看似有些责怪,但语调却满是羞意。
还是左右两只手一起!
季烨之听了她这句话,不由得暗暗挑眉。这么绕口难明的道义教条,她居然记得如此清楚。但他也很快松开了她的两只手,只因他捉她手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朝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这东西决不能叫另一人瞧到。所以他才捉了她的手,偷偷递了过去。
她仔细瞧了瞧自己的手心,季烨之递过来的,是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玉石老虎。
玉料是上等的和田玉,摸起来如缎面光滑,而做工也是十足的细致,虽然只剩半边身体,但能看出来连缺口处的花纹都十分完美。
“这老虎怎么长了角?”她没有疑惑这玉石的残缺,只是奇怪图案的怪异。她知道以季烨之的财力,恐怕很难能给她买来这样一个做工精细的完整玉玩。
“因为这不是老虎,是麒麟。”季烨之回答她时,还是像小时候同她解释难题一般,简洁而直中要害。
麒麟?!缺了一半的玉石麒麟!
她差点当场昏倒,卡在嗓子里的惊呼被她勉强压下。缈映雪像是对待一个烫手的赃物,她连忙把窗户关紧,把门也反锁好。
她压低声音问道:“这是真的,还是赝品?”
“是真的。”
她真的要昏倒了!能号令天下第一军的军符,让诸侯国闻风丧胆又暗暗贪慕的东西,此时居然就出现在她的手上!
麒麟军的组成相当复杂,并不只是某一国的人员。而目前独属于颜国,是因为颜国拿到了麒麟军的军符。换句话来说,如果这军符被其他诸侯国拿到了,一样可以有号令麒麟军的能力。
缈映雪看了看玉符,又看了看季烨之。因为她想起来了一句话,一句耿霖河跟她说过的话。耿邱死了,半个月前死的。从颜国国都,到玉京正好是半个月。
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季烨之,只是出去求仙问药的季烨之,怎么会给她带回来一块能号令天下最强军的军符?
“你怎么拿到的?有多少人知道,这东西在你手上?”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关心他的安危。
“这军符只有半块,目前还起不了作用。等殿下找到剩下的另一半时,我会完完整整地告知殿下。”
她脑子里的疑惑很多,最后她只问了最要紧的问题:“为什么给我?”
她只是公主,在后宫长大,从小连六部三法司都没去过,所以一开始都没认出这是军符。她有皇帝爹,也有太子兄长。她的一辈子,似乎注定就是在深宫里混吃等死。
对于季烨之而言,他没法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本就是为了她,而去取的这块符。怎么会有不给她的另一个选择。他又想起了那些画面,痛苦的、残破的、倒在血泊里的结局。被乱军格外针对,因为她可是公主。被南逃的皇家队伍留下了,因为只是公主。
“殿下,时间紧迫。此物又只有半块,唯今之计,便是尽快拿到剩下的那半块。殿下可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果真是烫手山芋,缈映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脑子里一瞬时乱糟糟的。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有了这半块麒麟军玉符,全天下无论是谁,都会去努力拿剩下的另一半。哪怕她只是个久居深宫、混吃等死多年的公主,也抗拒不了这天下第一军的诱惑。
“剩下的那半块,最近应当也到玉京来了。”
“你说的人是?”
“颜国三世子-耿霖河。他只有半块玉符,在颜国的王储斗争里是死路一条。所以早早逃离,为的就是韬光养晦,积累实力。他一进玉京,便对皇上交了意向求娶的厚礼。殿下不日就能见到他。若从他手里拿不来那半块玉符,只能助他成事。与他的婚事,便是殿下的退路与下策。”
“我一定要与他成婚吗?”她拧着眉头,抬头看着季烨之。
“可以不成婚。但殿下最好让他爱上你。他不只是有半个玉符,更是从小在军行里长大。哪怕没有这玉符,他也能靠自己成为一方霸主。”
“爱这种事,怎么能强求?”她怎么能保证,让人喜欢上自己?
“我会帮殿下。”季烨之这道士,自个修无根无尘的虚无道,居然当起来了红娘。作为一个她暗恋了多年的竹马,一朝回来,却是要帮她追另一个人......
缈映雪拿着那半块玉符回雅居的路上,还半是迷糊。等她走到了雅居,才恍然觉得,自己这都是答应了些什么事啊!但手心里那半块玉符,实在是诱惑太大了,她晚上睡觉的时候,还爬起来仔细瞧了三遍。最后躺在床上时,做了一个怪异的梦。
她梦到蔚国北边有一队徭役人员举杆起义了,他们的领袖说服了颜国的耿霖河合作,麒麟军只花了三个月时间便举兵攻入了玉京。父皇带了太子哥哥和六部大臣极速南逃,却独独没有带她走。
明明她绝境求生,成功靠自己逃出了宫墙,但起义军里的人,一下就认出了她这位公主。
起义军的那位首领,用断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拈弓搭箭。她仓皇跑了几步,还是被麒麟军重重包围,被那位首领一箭射中了心脏。濒死的感觉那么真实,真实到她明确知道自己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
人死前,五感是慢慢减弱的。从一开始格外大声的“把她的尸体挂在城门上!头颅送到南逃的新皇室那!”,至逐渐小声。这是个慢慢变聋、慢慢变瞎,慢慢无法思考的过程。在只剩最后一丝意识时,她似乎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殿下”,有人朝她狂奔而来。她明明知道那人是谁,但已经没法再回应他了。
这个噩梦,其实不是她第一次做了。但如此完整清晰,倒还是第一次。以往她只做到麒麟军联合叛军,已攻下多少城墙。梦醒后又忘了细节,只剩下丝丝恐惧。今日却格外清晰。连最后听到的那声呼唤她的“殿下”,依然是言犹在耳。
她醒来后,翻出昨晚藏在枕头芯里的那半块玉符,紧紧抓在手里。像是一位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她看了看外面的天,也只算蒙蒙亮,连太阳都没有出来。
“春兰,太早了。我还没完全醒呢。”她裹了一层宽松的外衣,揉着睡眼推开门。
开了门后,她看见外面站着的人,吓得立马裹紧了衣服。而后她迅速关上了门,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挽好发髻,才又打开了门。
“你怎么这么早来?”
昨天他们分开的时候,季烨之说过会来找她,带她去一个地方。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早来找她。
季烨之这次倒是没有穿那身黑白的道士衣服了,倒是他手上托着一个漆红的托盘,上面是明显的女子衣裙和配饰。
“殿下,换这套吧。”他一边说,一边将托盘放在屋内的矮几上。
这身衣裙是粉色为底,裙身有大大小小的粉色花边,她从案几上拿下来的时候,衣裙就像一朵盛开的粉色重瓣芙蓉,层层叠叠堆在腰间的,是勾线流苏。粉与白间杂到了极致,像是要把清纯和可爱一同发挥到满分。连那些小配饰,也都是珍珠连成串,粉白的绒花簪。
她已经一年没去户部拿新衣服了,这一年里她总觉得穿什么都无所谓。今日在帷幔后穿这套衣服时,动作明显慢了很多。她抓着下摆垂落的收腰锦带,回忆着春兰的手法,勉强打了个络结。
“等会我们会去城东的一家食肆。”
缈映雪应了一声,推开帷幔走了出来。她手上还在弄着发簪,等走到季烨之跟前,她笑道:“好漂亮的衣服。”
季烨之叹了口气,像是看一个不好好穿衣服的小孩。他走近了她,双手绕到她后腰,抓住那锦带。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那络结果然早已散了。
“殿下,穿花结不是这样打的。”
他的左手抓着锦带的扣环,右手抓着锦带,从她的后腰侧牵绕着身前。
那带子在他的十指翩飞下,竟然如此听话。她恍然想起,这些当道士的,好像是手指很灵活,不仅要会极速画符,还得会学些绳索捆法,捆仙的、捆僵尸什么的。小时候翻花绳,季烨之总是能玩到最后。
“你还没说,好不好看。”
季烨之打络结的手一顿,他慢慢又低声地回道:“好看。”但很快,他又补充道:“颜国三世子,一定会心动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