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浔慢慢坐起来。
那份作业悬停在半空中，因为没有立刻被接住，而童年也不是那种对着几乎没什么交集的陌生同学就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人，于是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草率和尴尬。
童年很少会尴尬，一是他的身边几乎没有会让他尴尬的人，二是强大的自洽系统会帮他规避掉大部分自以为是和误打误撞。所以面对生疏的尴尬，童年的一般处理方法就是说很多胡话。
“啊，抱歉——”童年张了张口，“那个，赵浔？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是习惯了，不是故意吵醒你的。你接着睡吧，我自己去交作业就行。”
童年说着就站起身，准备绕出座位，去找和赵浔只隔了一个过道的物理和化学课代表。
“给我。”
听到声音的那瞬间，童年整个人顿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赵浔说话。
太过于平淡的音节其实听不出来语调和声线，童年转过身，看见赵浔连眼睛都没偏，对着自己的方向伸出手。
看他愣在原地，赵浔于是轻轻地皱了皱眉，微微偏过头，看向童年圆圆的眼睛。
“帮你交。”赵浔说。
这还是个惜字如金的好人。
童年于是眨眨眼，他弯起那双杏一样的眼睛：“没事，我自己交就行。”
教室里的人都规规矩矩地坐好，尽管因为老师不在所以不少人都在吵吵嚷嚷，但是此时此刻，只有童年直直地站在那里。
他对着赵浔，露出了两人之间的第一个笑容。
童年回头，没再看赵浔的眼睛。他刚跨出一步，就和转身往回走的姜南撞了个正着。
“欸？今天自己去交作业了？”
童年冲他眨了眨眼，示意等会再说：“嗯，趁着今天刚好老班不在，赶紧交完。”
姜南瞥了眼那个坐在那里的高高瘦瘦的背影，心领神会，于是他顺手接过童年手里那沓本子，两个人在讲台前绕开座椅们，话题也被巧妙地在留出来的空隙里被转移过去：“下次可就没那么幸运啦，要不明天你还是早点来吧。”
“早起要命啊姜南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童年长叹一声。
课代表翻着作业本找名册、去划掉未交作业名单里童年的名字，于是两个人停在赵浔身边的过道里，声音不高不低地交谈。姜南深以为然，他先是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侧过脸：“我看陆分野早上不是和你一起上学吗，为什么不叫他帮帮忙？”
童年摇了摇头：“他已经坚持尝试早点喊我起床快七年了——我该说是我的坏习惯太根深蒂固，还是他太执迷不悟呢？”
“七年？”姜南低呼一声，“你们认识了这么久？”
童年“嗯哼”了一声，课代表终于找到了黏在作业本里面的统计名单便签，于是他和姜南并肩往回走：“三年级就认识啦。”
尾调上扬，语气轻快。
姜南站在他身边，脸上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童年眯了眯眼，上半身也凑过去，自以为很压迫地去看姜南。于是身边的人笑起来，那张蝴蝶一样漂亮的脸立刻生动起来，而童年的余光里一阵黑乎乎的阴影消失了。
他转回头，看见赵浔又趴在了桌子上。
早上下意识的尴尬滋生了童年的愧疚，而未成形的帮助又变成了类似好感的感激。于是在接下来那个大家懒懒散散地背着课文的英语早读，童年再一次拍了拍赵浔显然没在睡觉的肩膀。
“你吃绿豆糕吗？”童年对上赵浔歪着头、从臂弯里露出来的那双因为上挑的眼尾而看起来分外狭长眼睛，露出第二个微笑。
赵浔趴在自己的桌子上，没有动。
童年不是一个愿意用自己的温暖捂化冰块的人——他不需要，也不乐意。所以此刻的行为比起示好，更偏向于一种赋予彼此平等的权力。他可以因为好感而去主动分享自己有的东西，但如果赵浔拒绝了这一次的交谈，那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主动了。
于是那双白嫩的手就这么静静地悬停在两个人中间。
赵浔眯起了眼睛。
绿豆糕最后没有被原封不动地收回去，赵浔捏走了其中一个，童年笑眯眯地拿回袋子，吃了剩下三个里的另一个。
“这是你一个人的早饭？”赵浔咬了一口，声音因为甜腻的食物含糊不清。
“不是啊，”童年一脸的理所当然，“还有陆分野的。”
赵浔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地继续咀嚼。
“你早上吃这个，不腻？”英语老师在讲台上象征性地管了管纪律，就又侧过身听面前的同学给她背课文，赵浔于是也没减小声音，照常冷声冷调地问。
“不腻吧，”童年犹豫了一下，他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反正吃不下我就给陆分野了，所以还好？”
赵浔从包里扯出来一张卫生纸，把只咬了两口的绿豆糕放下了。
“你觉得太甜了吗？”童年有点惊讶，他还以为赵浔会把剩下的直接扔掉。
“还行。”赵浔语气淡淡的，他把绿豆糕用卫生纸包了包，“你不去背课文？”
童年撇了撇嘴：“这课文我上周就找铭姐背完了。”
童年他们班英语老师叫李铭，海归回来的年轻老师，虽然经验不足，但是履历实在漂亮，算是安城高中资历最浅、但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
“哦。”赵浔点了下头，“你英语挺好。”
“你不去背？实在不行你跟我这装装样子也行，你看铭姐那人快满了，再过一会她肯定就会喊他们去课代表或者我这背了。”童年把袋子拢了拢，放进桌兜。
“公然走后门？”赵浔很快的挑了下眉。
“身为我的同桌，你有这个权利。”童年很得意。
赵浔在童年的视线里沉默了一会，然后他侧了侧头，终于看向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行。”他说，“我接受。”
陆分野和童年吃饭都快，毕竟确实没什么可吃的。
两个人吃完晚饭回班的时候，班里只有两个人在座位上坐着。
童年自己的位置太靠前，他习惯性地去了最后一排，占了陆分野的位置。
“我的抹茶巧克力呢！”童年敲敲桌子，理直气壮。
“我没有答应你，”陆分野坐在他同桌的椅子上，冲童年温柔一笑，“我只答应了晚上的虾仁鸡蛋羹。”
童年这才想起来，陆分野对他轻描淡写一般地转移话题，而他居然就如此轻易的相信了他。
他刚要发作，就听见陆分野又淡淡的补充了一句：“而且，你晚自习不是还有米稀吃吗？”
童年一愣。
“什么米稀？”
陆分野弯了弯腰，斜着身子拉开挂在课桌边缘挂钩上的书包的拉链，边伸手进去翻找边回答他：“不想喝吗？”
教室里人少，所以很安静，他们俩说话不敢太大声，童年凑过去听陆分野讲话，然后陆分野弯腰，两人人习以为常地脸颊贴脸颊，黏在一起小声说话。
“想啊，”童年条件反射一点头，紧接着他立刻反应过来，“你要去小卖部买吗？”
“嗯。”陆分野微微一笑，他收回手臂，掌心里赫然正是上个周末童年在礼品店给薛立鑫挑生日礼物的时候——不是顺便，而是亲自——给陆分野选的零钱包。童年顺便的是在礼品屋旁边的奶茶店买一杯果茶，然后把喝不完的剩下一半扔给陆分野。
因为他害陆分野被收了手机，而且现在小卖部也被教务处收编，开始查手机了，所以孤苦无依的高中生在学校只能选择现金交易。
“嘿嘿，”童年也笑起来，哄他消气这种事情仿佛是陆分野的必修课，他简直是精于此道，“我和你一起去！”
说着，童年就站起来。
但是陆分野却摇了摇头。
他把童年按回椅子上，温和地说：“我去就好了。但是等我回来，你要把早读的时候和文具打马虎眼的那篇古文背给我听。”
文具是他们语文老师，姓陈名光，并且特别讨厌有人在他的课上抖机灵玩谐音梗。所以刚开学一周，被学长们流传了不知道多少届的元老级外号“文具”就再一次横空出世，并且得到多位学生的嘴动赞扬和传颂。
童年当场就蔫了。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童年咬着嘴巴，一把掐上陆分野站起来送到他眼睛跟前的大腿，“平常你都不管我的语文作业的！”
“这篇是高频考点，期末一定会考它的默写，”陆分野一脸笑意暖融融，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就像四月春风送来数九寒冬，“别想找姜南帮你，他晚自习请假了。”
姜南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他的座位在童年前面。童年负责包揽姜南的数物化作业，而姜南就帮童年在文具面前瞒天过海不写作业不背课文，可以说是各具所需固若金汤的一对好盟友。
陆分野心里明白堵不如疏，他给童年留了抒发的缺口，才能更好的保证童年的一言一行都能在他眼皮底下，受他监管。
“快背，”陆分野把童年的手从大腿上拿下来，自己的语文书被放进他手里，“我五分钟就回来。”
陆分野出门之后，童年立刻把书一丢。
背什么背，不背！
童年一脸愤愤，他心想，陆分野现在越来越过分了，之前让他背书还会拿巧克力或者晚上加一顿烤冷面做诱饵，现在完全是直钩钓鱼了！
傻子才会上当！
他哼哼一声，把手伸进陆分野的桌兜里。
趁着这会教室没几个人，班主任去吃饭了不在学校，童年摸出陆分野的手机，指纹解锁，想了想，又看了眼时间，还是很憋屈地在一众手游里打开了消消乐。
童年侧着身子，靠在墙上，很大胆地打开了一格声音，整个人缩在课桌后面，时不时抬眼扫一下前后门。
童年已经把陆分野的账号玩到通关了，这关是今天新出的，还有点难度。他无意识地咬住下嘴唇，搓了搓手指，滑下一个紫色方块。
下一步——
“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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