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碰... ...”楼道的门被打开，关上。
“手上的病人很重？”一个平缓的声音空旷回响。
“还......还行”回答的声音很轻。
“那你的实验呢，还停留在细胞增殖上？中心试验室的大门24小时开着。”问问题的声音调子一直很平和，听在耳边有种迫人感。
对面沉默以对。
“哼... ...”一声冷笑，“张向恒，你以为几篇meta分析就能博士毕业了吗？医大的招生简章上写的什么？”
对面还是沉默，问问题的人不耐烦道：“跟李颖聊天的时候有说有笑，怎么... ...到老师这就哑巴了？”
“要article才能毕业。”
听到回答，老师的嘴角扬起笑，那是一种轻蔑和势在必得。他的语调又变得缓慢而平和，“你看老师那么多学生，只单独问你实验进程，你应该明白老师的心意。我知道你也不容易，非常优秀，老师也非常欣赏你... ...你衬衫领子没翻出来，老师帮你？”衣领是整齐的，只是他的手在内侧反复摩挲，好像在确认物品的标签。
又是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向恒，不要老是低着头，看着老师... ...手怎么这么冰呢？”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莫名的愉悦和哄骗，“如果你不想做基础那部分没关系的，老师帮你好不好？”
... ...
低声絮叨几分钟，离的远是听不清楚的。
顾衍昭只听得到远去的脚步声，搓了搓手指，烟瘾又犯了。
这是一栋20多层的新大楼，电梯配备充足，极少有人在楼梯里走动。他只是在病房待着太无聊，外面又秋雨迷离，阴风阵阵，索性开始爬楼梯当做日常锻炼，却没想到听到这样的对话。
离开的那个人他听出来了，刚好是他找的大夫，在肺癌治疗这块挺有权威的，姓莫来着，呼吸科的主任医师，行政职位是科室副主任，没个几年估计要接班科主任的位置。
门还没响，也没有脚步声再响起，顾衍昭也不好挪动脚步。他以为自己陪着那个叫张向恒的学生一起沉默，直到他听到了一声隐忍的啜泣声，接着是一声咳嗽，鼻子和嘴巴捂在衣袖的那种感觉。
“铃... ....”顾衍昭下意识看自己的手机，是那个学生的电话。
“妈，在上班... ...中秋不回去，要做实验。嗯... ...很好，身体很好，钱够用啊，导师... ...导师也很好。”张向恒的声音已经听不太出来异常了。
挂了电话，张向恒清了清嗓子，左手一直用力地擦他导师碰过的脖子和右手手背，胃里开始翻涌，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刺激着，干呕和咳嗽声在楼道里回响。他开始回想起他的导师每次的触碰，感觉皮肤上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啃咬。他从用力擦手背到拧到掐，很快静脉凸起的手背上一片通红。
又是一阵铃声，打破了他的动作。
“薛主任！”“好......咳......嗯，好的，我马上过去！”他的声音好急，挂了电话，深呼吸一声，匆忙推开楼道的门。
“吱... ...碰... ...”地一声，门又关上了。
好奇使顾衍昭低头去看那个学生的样子，余光里只看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瘦削的背影。
丰城的秋天多风多雨，窗外的树枝被吹得来回摇摆，甚至有些小苗在夜里被连根拔起，最后活不过这个秋天。
顾衍昭穿着家居服在病房走动，柔和的灯光之下他不似以前那般锋利；VIP病房是宽敞而通透的，但是他觉得空气流通不畅，想把窗子打开，然而医院的窗子只能敞开一点点。戒了几天的烟瘾来势汹汹，他还是点了根烟，没吸，夹在指尖，烟头的火光被飘进来的风雨吹得明明灭灭。他忽然想起两天前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看到的一幕。
那是一个阴暗的旁晚，天好像要下雨。
瘦削的身影站在停放的毫无章序的电动车棚里，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唯唯诺诺。
顾衍昭刚瞥见的时候他是那个姿态，几分钟后他还是那个姿态，无聊的他盯着他们看了一会，最后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肩膀，仰着脸露出个笑来，那是他刚见过的莫琦主任。
那天的风很大，电动车的警报声被震的此起彼伏。风里幽幽地夹杂着桂花的香味。顾衍昭的眼睛里充斥着黑色风衣的下摆在风中翻来转去的模样。
他还是那个姿态——胆怯而懦弱。
应该是那一夜开始，丰城的风雨不断，晚桂被风吹零碾落，一夕之间，天地换了个颜色。
“帮我查个人吧，张向恒，呼吸科莫琦的学生，不用太详细，快一点就行。”从楼道里开始犹豫的电话还是拨过去了。犹豫不是他的性格，顾衍昭从不介入他人的因果。可是，可是他摸着锁骨上的凸起想，谁让我都踏马快要死了呢。
... ...
张向恒赶到35床的时候，心电监护上的血氧只有60%，心率110次/分。薛岭主任带头的几个医生护士正在抢救，几个家属在一旁呼天抢地。
“呜... ...呜... ...都怪我给爸喂了馒头... ...医生，医生，你们一定要救他啊！”一位年长的家属拉着张向恒的白大褂，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张向恒没作声，看着护士老师手里的吸痰器，吸痰管里面混杂着食物残渣和鲜红色的血液，从患者呛到血氧下降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四分钟，血氧上来的不是很明显。
“薛老师，我去推高流量！”张向恒对着正听呼吸音的薛岭说完就匆匆去库房推机子。
“已经去了！”一旁的护士一把拽住张向恒。
几个医护人员快速拆好一次性的管道和通路，组装好机子，给病人戴上去以后调整参数，患者的血氧慢慢上升到80%，人开始有点反应了。
“瞳孔对光反射灵敏，比之前好了一点”薛主任查看患者的意识之后，大家都稍微松了一口气。
“张医生，张医生，我爷爷是不是脱离危险了？！”少女惊喜的声音在病房响起，是老人家的大孙女肖婷。半年来，都是她在照顾患者，久而久之跟张向恒也算有过几面之交，在食堂路上碰到也会打声招呼。
“血氧饱和度还是很低，暂时还没有脱离危险，只是比一开始好一点，但是家属要有随时会加重的心理准备，毕竟老爷子年纪这么大了，基础疾病又多，这次感染非常严重，又加上这次呛到可能导致吸入性肺炎，随时是可能心跳呼吸骤停的。”沟通是日常，告知病人最坏的可能也是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但不是每个家属都能接受和理解的。
35床是个离休老干部，八十多岁，家族人丁兴旺，家属要求尽全力抢救。也是，每个月有小一万的退休金，再加上住院能够报销90%，不管是谁都会积极抢救的。
等患者的生命体征更平稳了一些，薛主任跟几个抢救的护士离开了。张向恒在床旁站了一会，看着心电监护上的数值还算平稳，把几个家属叫到外面再强调了一下病情的严重性。
“... ... 还要跟你们交代一下，肖老现在的血氧靠高流量撑着，他是个慢阻肺的病人，之前就因为二氧化碳危急值昏迷过，你们在家里也是常年戴无创呼吸机；这次突发情况，人都昏迷了没办法上无创，等他意识状态再好一点还是得戴呼吸机的，要不然二氧化碳又高起来，人昏迷了就只能插管了。”病人慢阻肺已经十多年了，因为急性加重来医院很多次，家属也清楚老爷子的情况，纷纷点头表示明白。
几个长辈最后还是达成一致要积极抢救，插管胸外按压什么有创操作都要上。大孙女肖婷面带犹豫地看了张向恒几眼。张向恒知道，女孩是不想老人家那么痛苦的。她追问过好几次，插管的时候老人会不会知道，胸外按压骨头会不会断... ...
昏迷的病人插管他们是不知道的，只是身体会对疼痛这些刺激产生本能反应，甚至有些人好转后会遗失去过ICU的记忆，这其实是大脑对痛苦作出的保护性反应。至于胸外按压，这么高龄的患者，骨质流失严重，标准的姿势下去，医生感知到胸骨或者肋骨“咔”地一声也是很必然的事。
张向恒值夜班的时候跟女孩交代过，她也上网查过很多资料。有些道理我们明白，只是无法接受而已。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离开病房去干电脑上的活。
他目前手上有9张床位，四个病危，五个病重，病危的患者都是要积极抢救的那种。每天查完房，他就要坐在电脑前面写病程出院等等各种医疗文书，更多的时候是要跟病人沟通，要接新的病人。写完刚刚的抢救记录，张向恒打算把昨天出院的病人病例整理一下，今天及时提交上去。
“向恒，薛主任找！”同组的住院医杨青拿着水杯从外面进来。
张向恒一愣，回道“哦，好... ...好的”
“哎，杨青听说你们组收了个超级VIP，书记都来慰问的那种啊？快点八卦一下... ...”不只是谁突然来了一句。
杨青坐到工位上，只回了一句，“没有吧，就普通的vip，没什么架子，少打听！”
其他人叽里呱啦说着医院又有什么新闻，哪一床又有什么幺蛾子要求... ...热闹非凡。但是这些张向恒从来不参与。他安静的干活，沉默地面对嬉闹和玩笑。有时刚转到科里的规培生还会跟他搭话，久而久之感受到了他的孤僻和冷漠，以至后来无人问津。
为了节能减排，医院要求走廊里的灯光尽量少开。张向恒在暗淡的灯光里走的很慢，鼻翼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他也没有什么感触，只是下意识不想走太快，一切都好像是空洞的，麻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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