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耳光下去,方杳感觉身体里有什么力量冲破了桎梏。她再一次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许群玉对她的控制力在削弱。
而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直以来,许群玉都通过抹去她的记忆来维持表面和平的现状。
但这种做法可维持的时长越来越短,在这晚之后,这个自欺欺人的手段就彻底失去了效果。
方杳铁了心要跟他分开,只要能够自由行动,她就立刻往外走,任许群玉抱她、求她都没有商量的余地。
许群玉无计可施,终于在这天早上长叹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我明白师兄当初为什么将你关在岛上了。”
他说出这话后,方杳忽然不能动了。
那一瞬间的感觉极为怪异,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知觉像是潮水一样,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退潮,压缩、凝聚,来到一处漆黑的空间。
这空间有一道窗口,供她看见外界的景象。
她的身体还躺在床上,许群玉就坐在她身边,给她披上针织衫,轻声说:“该起床了,今天早餐做煎饺,好不好?”
这具身体像是得到了指令,从床上坐了起来,发出声音:“好。”
许群玉眉眼一弯。
方杳旁观着这一切。
她注意到自己视觉的位置不在身体的双眼,而是在眉心。就好像她被关在了眉心深处的无形牢笼里。
这扇窗就像电视一样,向她播放着外界的景象。
方杳的额头冒出冷汗,她下意识抹了把额头,掌心干燥,根本不存在汗水。
直到这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是“人”,她并不存在于血肉之躯中。她开始观察身边的情况,可四周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她忽然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借助微弱的光线看见那是两本书——卢般若给的分形术和藏息术。
在碧云天时分开得匆忙,卢般若往她眉心一指就说教她,方杳来不及细问,这下倒歪打正着。
修道有三关: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还虚。
三关一过,内丹就成了,这所谓的内丹,又叫“圣胎”,可以理解为人体精炁凝聚的精华,如果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人的灵魂实体。
有了内丹,□□就不再重要。只要内丹足够强大,人就可以超脱□□,上天入地,天人合一。
——也就是成仙。
而所谓的分形,就是专供拥有内丹的修士使用的法术。
顾名思义,就是将内丹分出几缕,造出一模一样的分身,可以代替本体行动。如果在这样的术法上叠加藏息术,就能做许多掩人耳目的事情。
方杳想,难怪那些修士总是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他们的确和普通人并不一样。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转念又想,为什么她总觉得修士高人一等?
她收回思绪,认真翻看起两本书来。
虽然她并没有全然相信卢般若,但当下除了照他所说的去做,已经没有别的办法。
*
秋雨过后,天空变成空寂的灰色。
居民楼前的玉兰树叶在寒风中摇晃。
许群玉回家的时候碰见了邻居。
老人家见他手里拎着三四个颜色鲜亮的包装袋,“哟,给媳妇儿买点心呢?”
“是啊。”他嗓音温和,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告别邻居,许群玉正想进楼,忽然似有感应地抬头,站在窗边的方杳对上视线。他冲她笑了一下,但窗边的人没有回音,像一具没有生机的人偶,透过窗凝视着他。
方杳已经被关在小黑屋里有两天了。小黑屋名副其实,她既看不见这地方究竟长什么样,也无法四处走动,整天坐在窗子前学法术。这两本书里用词晦涩,但她半猜半蒙能看懂大半,两天里也有不小的进展。
偶尔,方杳也会透过窗子看看外头的许群玉,譬如现在。
卧室,台灯昏黄。
女人坐在梳妆台前,正对镜子。许群玉拿起梳子给她梳头。木质齿梳陷入浓密的发丝,分开丝丝缕缕。
“天气变凉了,明天煲点汤,好不好?”他轻声问。
女人一动不动。
许群玉明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还在继续说着:
“差点儿忘了,明天我们要去新明市,那汤就回来再做,不过到时候就入冬了......”
他的声音忽然沉了几分。
“师兄和三师弟去追查基金会,我们只要把你的身体找回来就好。那些人心怀不轨,一而再再而三地扰你死后清净......”
许群玉停下手中动作,透过镜子和她对视几秒,轻声叹了口气,似乎终于感到厌倦。
他将方杳抱上床,伏在她身上,低头亲吻她的面颊,扯下肩带。
小黑屋里的方杳叹了口气,捏紧了手里的书,转过身背对窗子。
眼不见,耳朵却不净。
许群玉的喘息声在她耳边响起,勾起了隐秘的记忆。方杳捂住心口,感觉那里在发热、不受控制地跳动,尽管实际上她并没有心跳或体温。
她觉得这是一种生理本能,但随即又想到自己连真正的身体都没有,根本谈不上什么所谓的生理反应。
耳边的喘息声很轻,充满隐忍,不久变成急促的呼吸。
小黑屋里的方杳忽然觉得身体发软,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撑在地面。
她身下的地面在变软,变成像织物一样的触感。肩头、后背仿佛在被人触碰。她深吸一口气,随即发出喘息。
“要醒了么?”许群玉有些意外。
方杳这才发现,她对身体的感知又恢复了一些——这还不如不恢复。这微不足道的感知既不能让她控制身体,又使她不得不承受许群玉带来的感觉。
许群玉很快也发现了这点。
心魔和本体的力量此消彼长,不断对抗。她的力量在侵蚀他的控制。
他轻抚着她潮红的脸颊,“这样也挺好的。”
方杳感觉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被许群玉强行按在身下,另一半则在往小黑屋深处躲去。
一种诡异的昏聩感突然席卷她的身体。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一分为二,像是出故障的机器。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随后缓缓分开——
再次变为一个画面。
方杳发现自己出现在卧室的角落。
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半透明的。随后再看向床上——
许群玉压在她的身体上,衣衫半解,背肌绷紧,肌肉线条起伏,劲瘦的腰肢被她双腿圈住。
就在这时,许群玉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目光定定看着墙边的椅子——空的,没有人。
方杳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片刻后意识到——许群玉没有发现他。
这是分形术和藏息术叠加的效果。
可她到底是不够熟练,瞬间又变了位置,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再次和另一半融合唯一。
身上男人带来的力道变得更加清晰。
夜雨敲窗,碎不成声。
*
翌日清晨,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居民楼下。
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们路过,见许群玉牵着方杳下楼,跟他们打招呼:“怎么早出门?方老师最近不上课?”
许群玉笑着说:“她最近身体不好,在修养,我带她外出走走。”
“哦,宜云冬天冷,往南避暑是好些。”
两人上了车,轿车启动,离开了小区。
方杳躲在居民楼后,见那车走远了,才舒了口气。
经过一晚上,她总算略微掌握了秘诀——分形出来后要尽可能离本体远一些,否则极容易被吸回本体去。
她抬起手,看见日光如同穿过了一片雾、一朵云一样,穿过了她的手掌。
可等她想要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时,身体又再次变得凝实,光线再次被她的手掌稳稳挡住。
她仿佛也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可以飘起来,也可以脚踏实地,与天地毫无阻碍、顺其自然的连接、沟通、交融。
方杳直接飘着去到了程宋的家里。彼时程宋正在卧室里打游戏,窗户管着。她就悬在窗台边上,敲了敲窗。
她没料到这一幕对人的冲击极大,拿着手机酣战的程宋抬头一看,见一个长发女人飘在窗口,身体还是半透明的样子,吓得把手机扔到了天花板上。
“程宋,你干什么!”
门外传来宋青雯的声音。
程宋捂着胸口,看清了方杳的脸后大喘一口气,“没事,妈,我看鬼片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看鬼片,你下午三点的高铁,别忘了啊。我出门上班了,给你奶的补品记得塞行李箱里,在老家给我老实点儿啊。”
“知道了知道了。”程宋打开窗,让方杳进来。
外头响起关门的声音,他一乐,“姐,你真厉害,这么几天就会分形了。”
方杳想起学会分形的契机,长叹一口气,“没你厉害,之前都被你骗过去了。”
“那不是怕被白玉京发现么,您可不知道他们的厉害。我要是落在他们手里,那可就完犊子了。”
方杳问:“白玉京又是什么?”
“之前跟在晓道君他们身边那些西装人,您还有印象么?那些都是白玉京的员工。”
程宋动作利索地把游戏机、符箓、铜钱之类的东西塞进包里,“简单来说,白玉京就是道门内各个门派组建起来管理秩序的机构,但实际上,现在就是悬象天门的一言堂,而他们只管一件事,就是清扫邪修。”
方杳盯着他:“你是邪修?”
程宋立刻竖起双手,“天地良心,我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青少年。是悬象天门定了死规矩,要是修行没有登记的法门就属于邪修。”
“那你的法门为什么没有登记?”
“我是跟我小姨学的,这就得问她了。”程宋背起包,灿然一笑,“走吧姐,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半小时后,方杳跟着程宋来到了望月江边的景区。
她看着不远处举着小红旗的导游和那一大群戴着小黄帽子的游客,问:“这就是你说的好玩儿的地方?”
程宋神秘地摇头,指了指湖面:“在那里。”
方杳仔细看了看湖水,没瞧出个所以然来,随即听程宋说:“在湖底。”
她立刻意识到程宋的意思是要跳湖,“你认真的?我们去的是什么地方?”
程宋拉住她的手,“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湖水荡开层层波纹。
不远处,一名游客喊道:“湖里是不是掉东西了!”
所有人往那边望去,只见湖面平缓如镜,什么也没有发生。
*
料想中的落水并没有发生。
当他们朝水面倒去时,触及了一层薄膜般的力量。这力量将他们托住,悬空的脚下随即变成了地面。
两人站在了一条走廊上。
这条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对开的红门,门上牌匾用篆书写着“慈悲殿”三个字,门前坐着两只木制的狮子,头部雕刻得栩栩如生,体格矫健,胸口处大敞着,内部塞满了密密麻麻的齿轮和轴承。
方杳:“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程宋走到门前打量一番,“慈悲殿是近五十年才出现的机构,背景很神秘,只要愿意跟它交易,什么人都能进。我小姨说这里是能保护我们的地方,这还是我第一次来。”
“你小姨也在这里么?”
程宋:“没错,她和卢哥一起在这里等我们。”
说罢,他往木狮子里注入一道灵炁。
门开了,一位样貌清秀的少女走出来,长发用玉簪盘在脑后,一身宽袖长裙,手持拂尘,行走间衣摆飘逸,看不出是哪个朝代的打扮。
少女冲他们微微一笑,“我的名字叫阿秀,是两位的接待员,客人请进。”
当两人随阿秀迈入门内,才发现这里是一处中转入口,室内呈环形,共有八道门,门上用天干地支及零至拾的字样作为门牌编号。
当他们站在室内的那一刻,身后的大门上的编号随即发生变化。
“每个通道都只为预约的客人开放,客人进入后,通道会进入暂时封闭的安全状态,这是考虑到一些客人可能正处于被追踪或逃生的状态。”
阿秀笑盈盈地向他们解释,转身领他们往唯一的出口走去。
等出了这处环形的室内,方杳才发现这里是一座高不见顶的塔,中央有一道十人合抱的金色柱子,上头涌动着瑰丽奇异的波纹。
而在环绕柱子外围的是一圈透明光幕,塔内每一层楼的光幕前都有四座十分现代化的电梯。
进入其中一间电梯后,阿秀在一侧嵌有的兽头上插入一块玉牌,兽头吐出玉牌,随即裂成数块方形木柱,迅速翻转重组,变成一面由八道刻着小字的圆盘。
阿秀按动其中几块木柱,电梯开始升动。
站在电梯里,三人便离正中的巨大柱子更近了。
刚才从远处看,方杳还以为这柱子的表面是一片装饰性的浮雕,现在才发现那上面竟是密密麻麻的人面。
大多是凡夫俗子的沧桑面貌,男女老少都有,或哭或笑,或喜或怒,贪嗔痴怨俱全。
这些人面都环绕成无数个重叠交织的圆形,而每个圆形的正中则有一散发着金光的人面,细细一看便能认出,这些特殊的金色人面是佛陀金刚、菩萨天女,天神仙子,道士仙童。
他们的神情也很不一样,有的慈眉善目,面带怜悯,有的怒目而视,狰狞如鬼,有的神情冷漠,眼中无尘。
程宋被这奇景惊住,目不转睛地打量了很久,忽然面色惨白,头晕目眩。
“客人别看。”
阿秀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手中拂尘一甩,挡住了程宋的目光。
“这根森罗宝柱是我们老板炼出的法器,如果盯着上头的人脸看久了,它也会看向你,要是修为不够,小心灵台破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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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何如颠倒梦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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