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杳笃定文启元知道些什么,直白了当地将来意说明。
文启元听完,毫不意外:“刚才看到你,我就猜到你来是为什么。但文冼肯定跟你说过了,我当时向他们保证过不想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你手上这幅画其实是我私下临摹用于收藏的,现在被你看见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方杳见他面色为难,也不逼迫,旁敲侧击问:“您刚才说‘他们’,意思是不止一个人来找您?”
文启元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算了,我已经是八十岁的人,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方杳惊道:“您八十岁了?”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受人点拨,学会了打坐冥想,内运真炁。听说古时候的修道者能用炁变化法术,我资质有限,只能在体内运转,所以刚才跟你说‘能用但不多’。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身子骨还可以......”
文冼笑了一下,“这哪儿叫还可以,您一蹦能跳三丈高。”
说起来,文启元和文冼坐在一起还真不像祖孙,反倒像父子。文启元太年轻,文冼又被工作磋磨得过于沧桑。
茶香袅袅,热气蒸腾。
一盏茶喝过,文启元说:“这种体内运炁的方式,就是让我画这幅画的人教的。”
闻言,方杳眼皮跳了一下,心中升起一个猜测。
可文启元又道:“——所以这个人的名字,我不能告诉你。但请那位找我作画的家族,我可以告诉你。”
方杳问:“您的意思是,是有一个家族的人,请人找您作画。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找您,还要多此一举呢?”
文启元微微一笑,“这就要从我作画的要求讲起了。”
根据描述作画难度之高,不用说也可以想象。
文启元接活的前提是客人能详尽的描述出作画对象的五官特征、生活习惯、性格特点,以及任何有助于他了解作画对象的细节。
“那位崔老板找到我,听说了我的要求之后没多久,就请来了一个年轻人,由那位年轻人口述,我来作画。后来我才听说,这位崔老板是有名的古董商,而他家里的产业涉及地产、金融这些行业,是富了三代不止的大家族。而他们要的这幅画,其实是他们的一位老祖宗。”
方杳不敢置信,“老祖宗?”
“是。画里的女人穿的是东晋的衣服。照那年轻人描述,她出身东晋时的世家大族.....”
方杳问:“可那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是啊,我也有过这样的疑问。不瞒你说,我还幻想过那个年轻人是神仙,或着是像张道陵、韩湘子那样的修道者。”
说到这里,文启元笑了起来。
方杳有点笑不出来。
一旁的文冼也没有笑,若有所思地问:“崔家人没跟您说那是他们的老祖宗吧,您后来怎么猜出来的?”
“因为一本书,崔家人写的。书名叫《魏晋清谈考》,提到了他们家祖上一位女性先人。我确定那画上画的就是她,那个年轻人也许是看了相关的资料,才说得那么详尽。”
文启元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看向方杳:“所以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姓崔。这太奇怪了、太过巧合了.....”
可惜这处院落没有那本书。
方杳想把这件事弄清楚,便想趁时间还早去一趟市图书馆。文冼主动提出载她过去,一同跟文老爷子告辞。
文启元将两人送到大门,“有空常来,老头子这里什么都没有,就是故事多。”
方杳谢过后转身坐上车,没等引擎发动又摇下车窗,问还没离开的文启元:“文先生,我还有一个小问题。”
老头儿走上前,爽快道:“问吧。”
她打开手机相册,转向文启元,“您说的那位年轻人,是他么?”
文启元脸色骤变,目光盯着屏幕上显示的照片,咽喉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扼住,“这......”
方杳没等他回答就收回手机,轻声道:“今天多谢您了。”
车子开动了。
文启元站定在原地,看着轿车消失在绿荫石路的尽头。
他恍然想起,自己受崔家所托画下那幅肖像的时候才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多么遥远的年纪,五十多年过去了,他垂垂老矣,可那年轻男人和画中人却.......
*
“文警官,劳烦你带我跑来跑去,”
路上,方杳疲倦地支着脸。
文冼将车窗降下一半,让凉爽的风灌进车内,方杳恢复了一些精神,稍稍坐直身体,随即又听他说:“是我该谢谢你,方老师。”
方杳一怔,“怎么说?”
“如果没有你,我还没有机会去剥开那层洋葱。”
文冼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笑了一下。
“我也没别的目的,只是想知道这层洋葱长什么样罢了。大多数普通人过完这操蛋的一辈子,吃喝拉撒,工作挣钱,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活在洋葱芯儿里。”
抵达图书馆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五点,方杳收起疲倦,对文冼说:“抓紧时间。”
她从地下停车场快步冲入电梯,文冼追上来,“怎么跑这么快。”
方杳狂按电梯,“老公要下班了。”
文冼哂笑:“怎么有人还能在五六点下班呢,许道长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啧,他过的大概真是神仙日子。”
方杳被这冷笑话冻得笑了一下。
电梯抵达图书馆三层,空气中浮动着书籍特有的纸香气儿。两人刷身份证进门,沿着指示标一路往历史区的方向走。
历史区灯光明亮,书架连排而立,依照年代排序,一眼望不到头,真解释了什么叫浩如烟海。更不幸的是,历史区的书籍查找系统在维修,来者只能用最老最土最没效率的办法硬找。
两人分头行动,从书架底层往上逐层寻找。
方杳看得头晕眼花,正直起身缓两口气儿,目光一定,见一本装帧精美,蓝色封皮的书脊上赫然写着《魏晋清谈考》。
她翻开书,迅速找到了对应段落——
东晋时,金陵有士族崔恒者,时延清净山道士入第论道。恒有幼女,性灵而慧,游于清净山,遇一少道,风神秀朗,容若冰玉,与之结为道侣,遂仙去。
只有寥寥几句话。
方杳将书递给文冼。
他扫过这行字,眉头皱起,“东晋?一千多年前?这不可能吧?”
冷风从窗外吹来,方杳拢紧了衣服。
她现在已经不去思考“是否可能”这种问题,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她已经遭遇许多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方杳相信书上写的就是真的。
晋代的士族小姐和道士结亲,一起遁世上山隐居成仙,听上去跟许多传奇故事一样有种神秘而朦胧的美。
可如果这件事跟许群玉有关,方杳就觉得不美了。
她合上书,用手机搜了一下作者崔昭祺,在一所大学官网上看见他的邮箱,迅速编辑了一封邮件给他发去。
结束这一切,她和文冼离开了图书馆。
傍晚五点半,天蓦地黑了,隐隐有下雨的趋势。
两人站在图书馆门口。文冼问:“方老师,来一根儿?”
她扭头一看,面前是一支香烟,“不用”俩字刚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口。她接过烟,没抽,捏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
文冼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奔波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
方杳将香烟放在鼻尖,淡淡的烟草味冲入鼻腔,“文警官,您觉得我该问他么?”
文冼笑了笑,“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哪儿能拿主意。反正你遇到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力所能及的我帮忙。”
这时正是下班高峰期,文冼在外奔波一天,晚上要回局里加班,方杳搭公车回家,紧赶慢赶还是晚了。
方杳到家的时候,许群玉已经做好饭,正坐在餐桌边。
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将包挂在入门处的挂钩上,“今天这么早下班?”
“嗯,小刘明天请假,跟我换了班。”
许群玉起身,拿走饭菜上的保温罩,进厨房给她盛饭,又问:“今天下午去哪里了?”
“有些教学资料要查,下午去了趟图书馆。”
方杳这才发现,许群玉连家居服都没换,桌上没看书也没碰手机,刚才就这么坐在那里干等她回来。
许群玉将盛米饭的碗放在她面前,转身又走进洗手间拿出条热毛巾,给她仔细擦过双手,才温声说:“吃饭吧。”
他们就像往常一样吃过饭,夜里一起坐在床头看书。
等到了十点,方杳关上台灯准备睡觉,许群玉却没有休息的意思。他又将台灯打开,将她拉进怀里。
没过多久,台灯光影晃晃悠悠落在花瓶上,粉彩勾勒的蝴蝶钻进露水浇湿的花丛。
“群.....群玉......”
方杳有些受不了了,额头抵在枕头上,长发胡乱散落在肩头背后。
她之前在书房偷翻许群玉的经书,看见书上写“恬愉淡泊,涤除嗜欲”云云。
原来道士都要清净淡泊,禁欲守精,一是为了心性上守静笃致虚极,而是要使身体守精化炁,免受性.欲扰乱,可许群玉并非如此。
身后的人拢起她的头发,尽数攥进他的掌心里,让她光裸白皙的后背露出来。
许群玉低头亲她的肩,急促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那处皮肤。
他又将方杳翻了个身,握住她的手,低头一点点亲吻她的手背、手心、指腹——她在下午曾用这根手指捏过香烟。
方杳想到那根香烟,随即想到那本书上的故事。
她试图将手抽回,可许群玉紧握住了她的手腕。他低下头和她接吻,她别过脸去。
这是第一次,许群玉扣住她的下颌,强硬地逼她转过脸来,与他鼻尖相对。
“今天去见了谁?”他声音轻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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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假作真时难辨(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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