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出征了。
那一日王旗猎猎，北风已寒。定王披着金兕明光铠，献酒祭祀，天子率百官送至城门。孟嘉托病养着不大走动，未曾得见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只是跟着去的小宫女免不了兴奋地和宫里的小宫女叽叽喳喳，对这等新奇的大事寄予了十二分的关注。从她们的议论里，就可以窥见魏博、成德和卢龙的可悲下场。
这场战争的结果原是不会有什么争议的。然凡事，总免不了一个意外之说。
意外出在兵部身上。从河东往前线调军粮的公函是兵部尚书陆琦亲自签发的，过了足足十天，前线却并没接到一粒粮食，长公主大怒，命刑部和大理寺派人一同往河东查办此事，却没想到，问题的根源，竟出在陆琦那纸调粮文书上。
文书上落定的调粮日期，竟比朝廷拟定的晚了一个月。
军情如火，陆琦当即被落了大狱，兵部一应庶务俱交副手办理不提。这位兵部尚书，自此可是倒了大霉。
非但御史参他怠慢军情，许多旧事也被翻了出来，一件一件，大大小小，有证据没证据，只赶上了这波风潮，都揭了出来。其中夹杂着一件要案，和先帝时的丞相白涧有关。
先帝时，为操演水战，曾下令凿湖蓄水，此湖便是后来落到言辞善手里的那一片。昔时齐远也约摸提过，此湖由丞相白涧督挖，开工之后却接二连三地出岔子，曾先后挖出金蟾、金鱼、金蛇，妖异非常，曾在朝中引起争议。许多人都道是这地方选得不好，伤到了水龙脉，白相不以为然，上本条陈，有理有据，博得了先帝的信任。不料好不容易挖到一半，却忽在七月十五那天，挖出了一具尸首。
年仅八岁的九皇子的尸首。
自此，弹劾白涧办事不力、藐视天威、招引天怒祸及皇家的御史一拨接着一拨，甚至后来还有人提出，天所以降罚，皆因白涧无德，在挖湖这个大工程上，肆行贪墨，犯了天怒。先帝初时不信，虽则伤心，到底没有拿臣子撒气，仅命工部和大理寺、京兆府同纠此案。只不幸的是，查来查去，竟什么外部的异常也没有查出来，反而证实了九皇子当日，确实被白涧的手令放进去的。
更糟糕的是，这件异事很快扩散开来，引起了民间一些大胆的议论。比如，这犯了天怒的，究竟是丞相白涧，还是当今圣上。
显然，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再圣明的君王，也不得不对天下有个交代。白涧被停官禁足，以候查办。大家没想到的是，这一查，竟拔出萝卜带出泥似的，查出了许多跟白相门生故吏有关的贪墨枉杀之事，还在白相的书房，搜出了一本与那些门生故吏往来的礼单账册。
许多事情，暗犹可恕，一摊到明面上，就全完了。
后来，白相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家人籍没。还没出京，一把白胡子的白相就自缢了。于是许多事情都随着白相的死很快有了结果。事到如今，已有一二十年，先帝已逝，却竟犹有人记得，且把它翻了出来。
原因无他，据上书之人说当年隐情，却是当年跟着白涧督造湖泊的工部郎中陆琦设计陷害的。
“这就奇怪了，陷害白相，可于他有什么好处？”孟嘉听小宫女讲述传闻，忍不住发问。
小宫女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过两句，似乎是陆大人看上了白相爷的小孙女儿，两人差了得有十来岁，白相爷就不愿意把孙女儿嫁给他，想是因为这个，才惹来了祸事了。”
说到这个，孟嘉记起前闻，又问道：“不对吧，我也听人说起过，当时他和原配张氏正是情投意合，应是与张尚书的妹子议亲，怎么却又说看上了白相爷的小孙女？”
宫人摇摇头，也有些疑惑：“这奴婢却是果然不知道了。”
知是再也问不出说明了，孟嘉从案上拈了一只金镏子，递给她：“墨汁已足用，你去吧。”
小宫女欢天喜地地接过镏子，谢了赏，轻步出去了。
孟嘉又写了一会儿字，搁下笔，窝在椅子里翻书。如今名为侍疾，实则软禁，除却太和长公主召她议政，其余时间倒没有什么事好做了。
犯了两页，倦意渐渐上来，她便随手撑着桌子打了一个盹儿。恍然刀剑声如梦似真，她额头滴下一颗冷汗，突然睁开了眼睛。
谁在宫中动手？
她走出殿门，循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找去。行不上二里路，过了四重门，兵刃擦击声已然消弭，如林的金吾卫分列两旁，中间团团围了几人。
最中心一人玉带金袍，竟是重彻。
重彻喝骂不止：“都反了？我父王在外征战！谁敢对本世子动手，就等着身陷囹圄诛灭三族吧！她说话你们就听？她以为她真是天子不成！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当今天子是个男人！她一个牝鸡司晨的妖物，也配待在我重家的天子殿上！有胆的，是个男人，就该随本世子护佑天子去！谁再敢阻拦本世子，管叫他血溅当场！”
他手持长剑往外冲了三四次，纵然鲜血横飞，却无一次不是被挡了回来。那些侍卫纵然不敢真的伤着他，却也不让他进大明殿。
重彻身边的幕僚不知是急是热，出了一头汗，见状拉住重彻，低声道：“世子当以大局为重，不可逞一时之勇。如今陆尚书被擒，但性命尚且无忧，一切待得王爷回信，料他们不敢不让！”
重彻冷哼一声，把剑狠狠地摔在地上，拂袖而去。身边几个人连忙跟上。
孟嘉心里犯疑：据她隐约听来，是为着被囚的兵部尚书才闹成这样。虽说定王世子向来跋扈，但陆琦被擒，何以把他刺激成这般模样？难道……难道太和长公主私下里做了什么手脚，要连带割去重彻这个毒瘤？定王领兵在外……她真的有把握这时候跟他翻脸吗？倘若定王对三镇许下重利，暂稳局势，联络周边藩镇杀将回来，那时又该当如何？
定王粮草不济，是攻是退，恐怕很快就有消息了。
孟嘉叹了口气，向大明殿走去。
太和咳嗽厉害了些，脸色发黄，显然是旧疾未愈。见孟嘉进了来，淡淡道：“赐座。”
孟嘉告坐，担忧道：“殿下，国事要紧，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太和长公主冷笑一声，淡淡接道：“本宫也想安生将养，无奈自父皇去后，总有许多人，不让本宫安生。”
孟嘉道：“万事万物，若论上乘，无非求个自然二字，殿下无须烦恼。”
太和长公主道：“你似乎和从前有了很大不同，想来是将做母亲的缘故。”
孟嘉笑道：“臣愚钝，不明白有何不同。”
太和长公主道：“东宣初见时，你一身是胆无所畏惧，逢绝境处总能奇思迭出。去岁只身来京，本宫只道你少时天性未退，总得经过一番磨砺才能成器。今天再瞧，却想不起来你从何时变了模样，有些如本宫从前所想，有些……却太叫人意外了。”
“未能全如殿下所想，臣惭愧。”
太和长公主瞧了她半晌，缓缓道：“华纾今早来求，要接你回府去。”
孟嘉苦笑道：“殿下还未大好，臣安能离宫？但能在殿下身边侍奉一日，也是尽了微臣一份诚心。”
太和长公主道：“有诚心固然很好，就是不知道，这份诚心，是对本宫的，还是对淮南王世子的？”
“臣侍奉殿下，这份心意自然便是对殿下的。”
“是吗？”太和长公主嗽了两声，皱皱眉，端起案上的药汤一饮而尽，放下碗，才慢慢道，“三从四德之下，女子以夫为天，你看似在这儿陪着本宫，实则嫁与淮南王世子那一刻，就把心剖了一半给他，如今有了骨肉，另一半自然也舍了出去，这颗心已然不是你的，更遑论献与本宫。”
孟嘉沉默片刻，方道：“不论殿下信与不信，微臣此心，自己还做得了主。”
太和笑道：“是么？若本宫下旨要你此刻去去了杀了淮南王世子，你也做得了主？”
孟嘉一惊，忙起身跪下：“臣惶恐，但不知以何罪名？”
太和轻飘飘道：“欺君犯上，藐视皇族。”
孟嘉道：“臣不解，此罪从何论起？”
太和道：“这该去问你那个好夫君。”
一纸轻飘飘的文书被团成一团，掷到孟嘉身前。
孟嘉抬眼，展开了纸团，只见上头字字潇洒，锋芒外露，抬头“吾兄青镗”，落款“弟纾顿首”，内容倒没什么打紧，寥寥几句，写一盒新制酥饼的风味特色，特别送给代罗尝一尝，想是随东西附去的。
太和道：“他们兄弟，感情当真十分不错，默契也足，但不知是要在这个关头上做什么谋划，打些叫本宫疑惑的哑谜。”
孟嘉折好信笺，恭声道：“臣亦不明。”
“你想明白？”
孟嘉垂首，眼光微闪，道：“是。”
“那便查清楚了，再来向本宫复命。”
拖到现在还没完结，着实计划赶不上变化[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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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恨金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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