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历四年冬,大雪纷飞,上京笼罩在白茫茫之中,街上百姓匆忙行走,口中呼出的热气消散于严寒深处。
临近正午,除了几间茶铺飘出炊烟,铺外都没了人影,此等天气,哪怕早已习惯寒冷的平民百姓也不愿出门。
云府内,云宿雪跪在雪里,乌发垂在胸前,露出的侧脸未施粉黛,苍白的唇紧抿,微微松开时,下唇留下一道血痕。
她一身麻衣,似乎要与门堂外的白雪融为一体。暴露于雪天的瘦削的背却布满血痕,漫天雪花遮盖不住坠落的血滴。
云宿雪似是感觉不到疼,长睫微颤,怀中紧紧抱着一块粗糙的灵牌,木刺深深陷入指腹也浑然不觉。
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眸,跪着向前挪了几步,扑到了雪中,字字泣血:“我不愿嫁进谢家!”
主母楼氏端坐堂前,身上的暗纹直裰被火盆烤得泛起暖意,她仿若未闻,只轻轻吹着热茶,茶水雾气腾腾,模糊了一门之外孤零零的身影。
楼氏唇角挂笑,却时不时叹气,看上去十分为难。
但心里,歹意却泛边生起。
镇远侯府功勋卓著,祖辈是跟在先皇身后打江山的名门望族,如果不是因为那独子谢将时是个残废,这样的好事,哪里轮得到这个区区庶女云宿雪?
小贱蹄子,竟然还敢回拒!
思及此,楼氏的目光变得怨毒,如剑一般射向雪天里的人。
云宿雪直愣愣地挺在雪里,无视周围丫鬟侍从的窃窃私语,痛彻心扉的寒意刺入骨髓,但都不及心脏的麻木。
她微抬起双眸,将涌上来的泪意逼回去,脊背挺得笔直,不愿屈从一分。
不知在倾泄的大雪中过了多久,她的头顶传来丫鬟微微嘲弄的声音。
“二小姐,夫人仁善,让您进屋,可别冻坏了您这娇弱的身子。”
云宿雪脊背微动,撑着柔软的雪站立,她苍白的薄唇微动,干裂而致殷红的血滴冒出,像是雪地里的寒梅飘落。
她漠然随着人进了屋,屋内点了火盆,四面的窗户关得紧紧,只透了一点小缝,冷风不能吹进屋里一点,也同样隔绝了外面探究的视线。
清新雅致的主屋内,熏点了丝丝绕绕的檀香,楼氏端坐在正上方青花玫瑰椅,低头仔细瞧了瞧自己涂了丹蔻的指甲,良久,才慢悠悠地抬起头,面含笑意。
她还未出声,身后走过来几个丫鬟婆子,扭着云宿雪的胳膊强行将人狠狠按在淡雅的紫檀凳上。
楼氏低头抿了一口茶,将云宿雪的憔悴苦楚尽收眼底:“雪儿,母亲都是为你好,你年纪渐长,婚事早该提上日程,可你姨娘在世时,总是推三阻四。”
楼氏长叹一声,神情柔和似水,眼神却如同淬了毒,语调慢下来,几乎是一字一顿:“如今和镇远侯谢府换过了婚书,婚期已近。”
云宿雪猛地抬起头,不顾肩上施压的手,恶狠狠道:“要嫁你去嫁,我不会嫁的。”
楼氏气得细眉倒竖,一掌拍在桌上:“我劝你谨言慎行!谢公子可是镇远侯的世子,不是你这种人能随意玩闹辩驳的,我呸,和你那不上台面的亲娘一个样!”
犹记当年,她前脚刚入了云府的大门,后脚便抬进了一个宠妾。
本以为只是一个妾室,无伤大雅,谁料想那贱妇居然敢先一步生下老爷最宠的长女,捧在了心尖上,自己和女儿就得往后靠。
她装作仁善和慈,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老天开眼,让那贱妇先走一步,她可不会放过这种天赐良机。
云宿雪听了她的话,眼中怒意滔天。
楼氏稍稍坐稳,刚捧起茶盏,余光中一道白影接近,伴随冲撞,她未反应过来,手中滚烫的热茶便被一把掀翻。
难忍的热意迅速弥漫上面皮,她一边痛呼,一边跳起来连连后退,碰得身下的玫瑰椅吱呀作响。
她脸上红妆糊成一片,华贵发髻上还挂着茶叶沫,水珠顺着散乱的发丝垂下,好不滑稽。
下人们皆被吓得一惊,谁都没有猜到她有这么大的力气,原本负责按住云宿雪的几个婆子都挡不住她。
“云宿雪,你疯了不成!”
楼氏痛得捂脸大叫,她瞪着眼睛,气得脸色铁青,只恨不得将面前这小贱人抽筋拔骨!
今日她不给个教训,就愧为云家的主母!
她大步一跨高高举起手,掌心带着风落下。
谁知胳膊挥舞到半途,被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握住,那手背还生了几处红肿,却青筋勒起,盘重难移。
楼氏一惊,云宿雪生得一副病弱样貌,力气却大得惊人,任凭她如何使力也无法收回,神情神由恼怒逐渐变得惊恐。
“你们这些贱奴看着做什么?还不快将她拖走!”
屋里的丫鬟听了,忙上前将云宿雪团团围住,个个都去抓她的胳膊,更有甚者上了手,要去摸她怀中的灵牌。
云宿雪细眉紧蹙,双眸赤红,她左手抱着灵牌,指甲泛白,仿佛将手嵌进那粗糙的木牌中,即便被那么多人争夺,她也不肯松手。
她伏身跪地,另一只手向前摸去,拽起方才落地的瓷片握在掌中,锋利的碎片用力一划,鲜血染红了花卉状的蚕丝羊毛地毯。
只听一声大喊,打头的婆子捂住胳膊,硕大的口子里面在往下滴落血珠。
这激起了众人的愤怒,越来越多的丫鬟加入进来,一拥而上,瓷片很快被人夺走,云宿雪只能弯下腰用身体护住灵牌,边角硌在腹部,她也一声未吭,唯有死死咬住下唇抵抗。
楼氏站在外侧,手上的帕子转了一圈,她挡住扬起的唇,看着众位婆子将灵牌抢过来,献宝一样捧到她跟前。
上面的刻字用毛笔重新描过,更加明了,她用保养得柔润玉脂的手轻抚过名字,不由得大笑出声。
“还给我!”云宿雪被几个人压着跪在地上,疯狂的挣扎着,热泪顺着脸侧滚落,与唇边血迹混在一起。
她一声比一声凄厉,不顾伤势向前挪动,竟连丫鬟都险些压不出。
“把娘亲还给我!”
云宿雪的膝盖蹭在地上,她几乎是带着丫鬟向前,两只胳膊被反剪在身后,只有头艰难的抬起来。
她的乌发全然散开,乱糟糟披在脸侧,毫无血色的唇一张一合,吐出几个字来:“还给我,只要你还给我,我就如你所愿。”
楼氏啧啧感叹,她缓缓松开手,灵牌从空中掉落,重重摔在了地上。
云宿雪瞳孔骤缩,她竟然挣开了那么多丫鬟,扑身向前捞起灵牌。
“二小姐身体弱,还不快将人送回院子里去,来日出嫁让夫家瞧见了可不好。”
大敞开的木门后,楼氏气定神闲的抚着发上的金簪,淡声吩咐。
得令的丫鬟迈下台阶,将人半拖半拽着出了主母院子。
云宿雪住在云府最偏的院子,寒风日夜不停呼啸而过,不着阳光的堂屋阴冷彻骨,显得格外寂寥悲凉。
丫鬟嫌弃地将云宿雪扔在地上,门重重一合,待外面抱怨的声音听不见,云宿雪才微微抬起红肿的眼眸,撑着床榻起身。
怀里的灵牌磕掉了一角,露出木屑,她望着那块残缺,坐到了铜镜前。镜中人俨然一副遭难的模样,云宿雪用力将唇角的血抹掉,眼眸露出冷意。
她只将头发别在耳后,随后小心翼翼的将灵牌放在了柜子上,双膝一弯跪在软垫上。
云宿雪额头触地,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下,是向她姨娘告罪,拿灵牌为介,演了这样一出大戏给云家看。
镇远侯世子嚣张跋扈,谁嫁进府内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楼氏正看中这点,才要将她嫁过去。
可这火坑,却并非楼氏逼的,而是她云宿雪自愿跳的。
云宿雪用眼神一寸一寸扫过灵牌上的刻字,她的娘亲半月前突发恶疾,短短几天内竟和耄耋老妇一般,请的郎中皆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人逝去。
那些个庸医说的风寒加重伤及肺腑,云宿雪是一个字都不信,娘亲年前还面色红润,为何年后身子便是强弩之末?
待在云府只会处处受限,她要寻求娘亲离世的缘由,就得先让自己脱离这深不见底的宅院。
镇远侯世子谢将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云宿雪想起姨娘温柔的目光,冷冽眉眼缓和下来。她自小受姨娘教导,学的却是驭下之术、治理之道。
幼时她想不通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如今却庆幸自己还能将婚事化作手中牌。
入府的媒婆、麻子脸三角眼的画像,都是云宿雪安排的,今日这场闹剧,更是让楼氏下定决心应下亲事。
云宿雪望向窗外,大雪逐渐填满院中的沟壑,掩盖住这座宅院的一切罪恶丑陋,可她偏要搅得天翻地覆,好让冤魂归家。
她的眼神清明,心中越发坚定。
————
长安街九香楼热闹无比,挂着红绸的柱子旁,早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众人翘首期盼,只见街头喇叭唢呐此起彼伏,一顶火红的喜轿晃晃悠悠而来。
待轿子近了,原本远远围观的人群挤上前来,都想看看镇远侯府新过门的少夫人。
“这云二小姐还真是可怜,嫁了个纨绔残废。”
有人感叹,却被旁边一声冷嗤打断:“这二小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比那乡野村妇还要蛮横,听说差点让云府主母毁了容,好不厉害。”
众人纷纷惊诧,这乱说话的男子见有人附和,一时间说得更起劲,什么顶撞主母欺负嫡妹,甚至还造谣起云府故去的妾室。
一轿之隔,云宿雪将这些话听进耳中,盖头下她的脸色愈发的冷,她将帘子掀起一角,将头上的簪子扯下用力一扔,扔进人群中,不少人见钱眼开冲上去抢夺,也不顾不上听什么闲话了。
轿子外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是谢府派来的使弄婆子,上轿前就横竖看她不顺眼:“二小姐,这入了门后可不得如此无礼,丢了我谢府的脸面。”
云宿雪无声地冷笑:“一个婢子,倒教训起我的不是了,等入了府,我第一个拔了你的舌头。”
使弄婆子吓得闭上嘴,半晌后饶是气不过,于是绞着猪肝色的脸给抬轿子地低声道了几句。
靠人力抬起来的轿子忽然倾斜到歪扭,行进地忽高忽低,外面看上去并不明显,可里头的云宿雪却得紧紧抓住才能勉强平衡。
她深知自己受了不对待,心中火气高涨,虽是自己谋算来的姻亲,可若有得选,谁会愿意嫁个废物?
若这世道对女子宽容些,她大有千百种法子报仇,为何偏要把自己投身于另一座大宅?
云宿雪手攥得更紧,她一把掀开遮挡的红帘,拔下满头金银的配饰,往轿夫身上投掷,每个都精准砸中脑袋。
轿夫被她砸得差点稳不住轿子,地上的首饰也被百姓哄抢,他只能好好地向前走,不敢再多做颠簸。
而那个婆子,则得到了盖头下云宿雪阴冷的眼神。
“拔舌头”三个字,仿佛一堵大山压在身顶,让她不住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街上的喧闹不断,引起了一栋酒楼上贵客的注意,酒楼的飞檐翘起,如展翅而飞的小鸟,而二楼雅间正对街景,靠里一间窗户大开,一俊俏少年被烟纱窗帘遮挡,面容若隐若现。
那位少年黑发束于冠内,皮肉绷紧脸色阴沉,双眸如利刃,眸光流转间透出薄凉。
他伸长了胳膊,灵活地转动半圈身下的轮椅,和里间的男子面对面,神情淡漠,似是不想再看楼下。
“谢世子,不去迎亲吗,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对面那人把玩着酒杯,笑得肆意。
“好日子?呵,无聊。”
谢将时将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辛辣酒液刺激喉咙,声音低哑,他耳边充斥楼下的喧哗,眉头皱得更紧:“这种人,千方百计搭上我谢家,真以为自己飞成了凤凰。”
“公子,夫人让您回去拜堂。”小厮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屋内,淡定自若,仿佛这个成亲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谢将时撑肘搭在轮椅把手上,左手握着的酒杯捏在掌中,轻轻一捏,上好的白瓷杯就化为碎屑。
他嘴角勾出一抹狠戾的笑。
“本世子会去的,让她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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