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伯山得到消息时,正在孟府同老师下棋。
棋盘上黑子已呈大败之势,白子再需落下一棋就能堵住对方的生路,孟廷儒却将手中白子扔进玉罐,身体后倾,一副不愿再下的神态。
“你总这样让着我,我这棋下着还有什么意思?”孟廷儒拿起巾帕擦手,问他。
傅伯山也放下棋子,笑答:“学生愚钝,棋艺竟差到让老师您难以置信,看来学生还是要回去多加精进才是。”
孟廷儒但笑不语,他这位学生说话总是滴水不漏,时间长了,连他都无法分辨其中真假。
孟廷儒起身坐到案前喝茶,茶气滚烫,他轻摸着茶盏,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听闻前些日子项指挥使抓了你府上一位侍卫,可是有什么事?”
傅伯山看着自己的这位老师,年岁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越来越重,耳鬓的发丝花白,已远不如当年他投入其门下时的模样。
饶是如此,他的一举一动仍然逃脱不出他的双眼。
“不是什么大事。”傅伯山整理着棋盘上的棋子,“他路见不平救了人,却不小心掺和到杨钟平的案子里,当日恰是项指挥使在场,便被他带回去问话了。”
“原是如此。”孟廷儒捋着胡须,原这案子不该项忠审理,他顶多听命抓个人,却带一个目击证人回去问话,没有这样的道理。
再者,傅伯山的人没有命令,怎么会随便插手无关之事?他的话孟廷儒是有几分不信的,却什么都没说,端起茶盏轻吹。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傅伯山还不会越过他,去结交英国公派系的人,这一点是不必怀疑的。
孟廷儒没有再提起这事,看天色不早,开口留他用饭。
傅伯山刚要答应,袁观出现在门口,低声冲他说了句:“二爷。”
傅伯山冷冷瞥他一眼,袁观顿时噤声,退到了远处。
孟廷儒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爽朗一笑:“你有什么事就去忙罢,我这里倒没什么要紧的,别误了你的正事才是。”
傅伯山沉吟片刻,见老师已经背过身,遂起身拱手:“既如此,学生改日再来陪您下棋。”
孟廷儒挥挥手:“罢了,你那手臭棋,不下也罢!”话语中是调侃之意。
傅伯山这才放心离开,抬步走下廊庑,袁观立刻上前来,二人一路离开孟府上了马车。
袁观一向极有分寸,若不是十分紧急的事,不会在他和老师下棋时突然出现。
傅伯山神色严肃地端坐着,听袁观解释,“今日温夫人手下的小厮特意乔装改扮去了城郊,到了一位王姓牙人的府上,这牙人是专做市井院宅买卖的,不知温夫人派人去找他有什么用意......但罗霁送来的消息中提到,温夫人是从当铺后门悄悄离开的,他意识到不对,先派人传了信来。”
“方才他才查清了小厮的行踪,派人传来了另一封信来,眼下那牙人已经被他派人看住了,但我怎么想也觉得不太对,才擅自打断了您和孟大人的对话。”
袁观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温夫人费这么一番功夫,约莫就是为了瞒过二爷,但是瞒着二爷去见牙人是为了什么?这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这猜测他却不敢说,他能想到的,二爷定然也能想到。
马车内寂静了一瞬,这种寂静令袁观胆寒,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二爷。
“备马,我要去那牙人府上。”二爷突然开了口,声音冷的刺骨。
袁观心中一震,立刻躬身出去安排,放下车帘时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温幼槐一出门便瞧见了鸿安早先安排好的马车,忐忑地上了车,一路往京郊去。
鸿安就在车外坐着,低声道:“昨儿我去已经将定金付了,主子今日去只需同卖家碰个面,把契约签订就好。倘或还有什么要问的,也可向那卖家问清楚,牙人会在场作个见证。”
温幼点点头,“却是辛苦你了。”
“为主子做事,没什么辛苦的。”鸿安说罢没再开口。
温幼槐心里却有些感动,她托鸿安做这些事并未告诉他缘由,他却一声不吭地都做到了,对她可谓十分忠心。
如今她身边可信之人,也只剩下鸿安和红鸢二人了。
就这么想着,突然从旁侧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
温幼槐握住红鸢的手,心底得到些许慰藉。
她已经做了决定,要与宋翰之和离,履行同傅伯山的约定,但在这之前,她要先给自己留好后路。
如果有一日傅伯山厌了她、将她抛弃,她是不可能再回温府的,是以她才想着买处宅子,总不至于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但这事不好让傅伯山知道,她知道傅伯山一直在派人跟踪她,所以才想出这么个法子。目前为止倒是一切顺利。
温幼槐轻吐一口气,不由放松了些。
路程还长,马车晃晃荡荡,温幼槐慢慢闭上了双眼,心想歇息片刻。
再次睁开眼时,才发觉自己又睡了过去,稍微一动,脖颈连着背部都在发酸,却顾不得这些了,马车已经到了目的地。
她从车上下来,看到那牙人的宅子虽低调,但不算小,两侧围墙长出几丈去,想来在这京郊也是个小地主一样的人物。
鸿安在门前送出名帖,温幼槐活动了下颈子,朝周遭扫了一眼。
这里地处山脚下,来往并无行人,僻静空旷,不远处的槐树下拴着一匹马,那马威武英俊,红色的鬃毛被风吹得直立,看上去十分抢眼。
温幼槐不太懂马,却也能看出这马品种不俗。
正想着,鸿安转过身来道:“夫人。”请她进去。
于是跟着进了宅子,前面引路的小厮态度和善,说:“府上老爷不在,这几日都是夫人在打理房产事宜,您莫要见怪。”
鸿安嗯一声,边走边问:“那卖家今日可来了?”
“来了的,眼下就在厅里等着。”
温幼槐在后头细细听着二人的对话,视线也随意打量着这牙人的宅院,心里想着倘或自己要购置宅子,却不需这么大,够他们三人住下就好了。
若是日后真要离开京城,总归要留出点银子傍身。
是以她让鸿安寻江南的宅子时也没给他太多的预算,也是恰好遇到了一户人家,他们刚来京城没多久,生意上周转不开,着急要卖掉江南的宅子,价格和位置都在她考虑范围之内,鸿安便先付了定金。
原本他们也没想到能在京内脱手,听到消息后自然也愿意今日相见。
不过温幼槐还有些细节上的问题要了解清楚,能的话,最好今日就将契约签订了。
思绪间,小厮已经将他们带到了厅前,门窗却紧闭着,院里也没有下人。
小厮拦住红鸢和鸿安,道:“夫人一人进去即可。”
温幼槐没有多想,见小厮将门推开,冲红鸢二人点头示意,抬脚走了进去。
嘎吱一声,门从身后被人关上。
屋内那人淡淡坐着,墨色衣裾上的金丝蝠纹沉沉曳地,周身的气息已不知凝滞了多久。
温幼槐刚瞥一眼,立刻就想拔腿逃跑,但那人一句话就让她歇了心思,“......温幼槐,你觉得自己还能跑到哪里去?”
温幼槐不由僵在原地,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意味着她的踪迹早已被他提前知晓,她费尽心思做了谋划却还是没能瞒过他——她根本不可能瞒过他。
她震惊又绝望地站着,傅伯山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侧身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茶盏在光影中缓慢地释放着蒸汽,时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般如此漫长。
窒息感一点一点扼住温幼槐的喉间,她分明没看到他的神情,却觉得他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愤怒。
他的愤怒好似藏在深处,越是沉静,就越是令人恐惧。
僵持片刻,他突然点了点桌子,从嘴皮中轻吐出一句:“你不是要买宅子吗?”
温幼槐快速地摇头,那桌子上放着房契、以及买卖双方需要签订的契约,她想解释,唇却像被封住了似的。
傅伯山没听到回答,缓缓扭头看向她,面上却含着冰冷的笑。
“过来。”
唇边弧度愈发深了,幽深的眸底却看不到丝毫笑意,他寒冷的目光直逼着她,一言不发地等她过去。
温幼槐只觉头顶好似被一座大山重重压下,她头皮发麻、发僵,即便不去和他对视,她也根本不能忽略他的视线,可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默地逼视。
温幼槐无法再被他这样看下去,虚浮地迈出步子,朝他走了过去。
她走得缓慢又心惊,每一步都伴随着胸腔内清晰的跳动。
等她走到跟前,傅伯山指了指桌上的契书,声音轻描淡写地落下:“你不是想跑吗?签了它们,你就自由了。”
好似大手一挥给了她善意的审判,温幼槐却愈发感受到他身上压抑燃烧的怒火,似动物察觉到危险降临前的警觉,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慌乱从喉间挤出一句:“我不是想跑......唔!”
话没说完,人突然被一只手拉了过去,踉跄着坐进那人怀中,他强势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
傅伯山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倾身堵住了她的唇,手顺势从后头扣住她的颈,按住她猛烈地深入吮.吸,将她的余音同泌.液一并咽下。
温幼槐不知该怎么呼吸,憋得眼尾沁出了泪水,她急切地发出呜呜声,终于被那人注意到,松开了她。
温幼槐好不容易得到空气,坐在傅伯山怀中剧烈地喘.息。
傅伯山往后微靠在椅背上,扣住她脖颈的手前移,指腹在她红润的唇上重重按压,面上的笑意彻底收了回去,“......温幼槐,就那么讨厌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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