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幼槐偶尔会去前面和观空先生小坐。
她住的地方距离山前的寺庙并不远,却也算不上近,有时下了雪,徒步要走上半个时辰才能到。
观空子便会劝她说:“既然如此不如搬过来住,何必这般受累。”
温幼槐这个时候就总会把话题岔开到别处,她没有答应他,实则是因为她已经决定要离开了,在离开之前,那个小院反而是最能让她感到舒心的地方。
来到这里后,即便是条件再艰苦,她也没有停止过写字。许是环境磨炼人心,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字竟然大有进益,原先字中透出的孱弱之气现在都看不到了。
那日大雪封山,她坐在藏经阁的二楼中,不知怎么便想到了那人的生辰快到了,于是提笔写下了一行字。
观空子看到这字却眸色微深,说:“等你走了,我便把这幅字挂在这里。”
温幼槐已经不讶异他的未卜先知,她与他在这阁中的第一次谈话便是如此,她什么都没说,他却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可她还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他,便搁下笔道:“......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帮我?”
观空子剔透的双眸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被困之人的眼睛都是一样的,痛苦,又麻木。但你不一样。”
“你眼底有一股近乎执拗的傲,那种傲我很少在别人身上看到。”
温幼槐心里被这句话重重击中了,但面上却笑了笑,自嘲道:“也许我不是这样的人,反而会过得更好。”
观空子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你就是你,没有也许,没有如果。”
温幼槐心中却有一种怅然的憾意久久弥漫。
如果她没那么自傲,或许在与宋翰之的婚姻中,也可以忍受低人一等的卑微,也可以假装和他琴瑟和鸣,一生无子。
如果她没那么自傲,或许在最终事情爆发之时,她也可以躲进宋翰之的臂弯,也可以忍受他的欺骗,无视嫌隙与他重修旧好。
可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为了不让自己落于卑微的境地,她一直在努力,就是不想让他、不想让任何人觉得——她嫁入宋府,是为了攀高枝。
可她究竟在向谁证明呢?事实上,她越是努力,越显得卑微,她和宋翰之的关系,早已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平衡,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可至少她心里是清白的。她想。
温幼槐蓦地想到那人幽深的眼眸,蓦地想到那日她坐在他脚下照他教的写字,听他说起放翁先生的词,似乎从那日开始,她一直以来因规训而习惯性隐藏的傲气便开始释放——他似乎一眼看穿了她孤傲又矛盾的心。
温幼槐眼神凉凉地落在未干的墨迹上,心想观空子这话说的不错。
没有也许,没有如果。
一切已经发生了的,是命中注定要发生,也无法挽回的。
......
温幼槐决定离开洪安寺的那个清晨,悄悄去了大雄宝殿烧香拜佛。
这些日子她偶尔也会来拜一拜,闭上眼时,浮现的都是那张有些皱巴的小脸。
她对麟儿不可能没有感情,那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可当时为了逃脱,她不得不表现得冷漠无情。
麟儿留在傅府终究是安全的,她知道傅伯山不会亏待了麟儿,只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今能做的也只有为她烧烧香了。
殿内僧人渐渐开始晨诵,温幼槐深吸一口,起身准备离开,恰是这个时候,从门的方向隐约传来一人的说话声,他的声音夹杂在低沉的诵经声中,却还是被她立刻识别出来!
宝殿正门距离这里也不过就是几步的距离,而她正巧在侧面的佛像前,倘或有人要过来,也还需转个弯才能瞧见她。
温幼槐心如擂鼓,当下已经什么都顾不得,慌乱中躲到了宝殿角落的圆柱旁。
红木修建的通天柱十分粗.壮,足以挡住她的身形,如果那人不刻意往她这处看的话。
温幼槐就这么如同瑟缩地躲在圆柱后,香烛都照不到的地方,只蒙了一层淡淡的天光。
傅伯山由僧人带路走了出来,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么的冷厉,周身散发着一种无法靠近的漠然。
温幼槐心想,他来这里做什么?祈福么?便见他掀起衣袍,朝另一面的佛像拜了下去,烧香、叩头、添油、随后又在佛前跪着,很久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不由想到上一次傅伯山带她来洪安寺时,她看到的场景——彼时他也在佛像前长跪不起,她却不知他还供奉了一盏长明灯......是为了谁?
不知怎么,温幼槐心底莫名地颤动起来,她看着他虔诚的背影,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攥了起来似的,一直捏皱、捏破,而后血水流了出来,变成了冰凉的泪。
等他走了,她才僵硬地抬步走去,她想她应该知道答案,但当看到了那盏长明灯下那一行生辰时,她还是愣住了。
——为爱妻温氏奉,永续光明。
温幼槐的泪止不住地流,视线模糊又清晰,直到一缕金光落在她眼前,她才生生地将空洞的眸移开,抬步走出了宝殿。
过往疑惑的种种似乎在这一刻给出了答案,只可惜、只可惜。
朝晖渐渐升起,吟诵的经声不知觉传入耳中,佛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
自从温幼槐离开后,傅伯山每晚都会失眠。
起初他强逼自己入睡,因为只有睡着的时候,他才会见到她,但是到后来,他不在梦里也能见到她了,于是他便开始整宿整宿地不睡。
她经常会出现在他为她修建的那间书房里。
有时在桌边低着头写字,乌发不安分地落在她颈侧,遮住她胸前一抹雪白。
有时又站在窗边赏景,倔强的眉微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他总期望着,她能抬头看他一眼,但一想,她总是那么怕他,还是算了吧。
或许不知道他在看她,她才能更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是思念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心,让他几乎要彻底发狂,她真的一点音讯都没有了。
他派出去找她的人陆续回来,可谁都没有她的消息,她应当还活着吧?
她要是还活着,就一定藏好了,别被他发现。
可她要是死了......她怎么会死呢。
暗夜中,傅伯山攥着手中的珠串,一粒一粒地数过,仿如当时他强逼着她戴上时,一节一节抚摸她的脊骨。
那感觉太真切,让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次日,天还没亮,傅伯山便又去了大雄宝殿。
原母亲想让他陪着,一起跟着高僧清修几日,但他实在对此事无感,又想着那盏长明灯,便拒绝了母亲,独自宿在了寺中别处。
自从带孕中的温幼槐来过一次洪安寺后,他便有了这样的习惯,每日清晨来宝殿中拜一拜,心里也莫名觉得安定。
今日去殿中时辰尚早,平时晨诵的僧人都还未曾到殿,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名看殿的僧人在门口站着。
他朝那僧人微一点头,道:“我自己去罢。”便自行走向了供奉长明灯的佛像前。
这会儿殿中光线较暗,傅伯山朝那长明灯瞥了一眼,顺势掀袍跪下,可不知怎么,视线忽然凝滞了。
他似是有些不太相信,踉跄着起身凑近,凌肃的双眸顿时微暇,下意识伸手去摸腕上的珠串。
他的珠串还在。
那这个珠串是谁的?
傅伯山心脏开始狂跳,连日的压抑在这一刻冲出隔膜,几乎是一瞬间,他的面色就发生了剧变。
他拿起珠串大步往殿外走,一出门,立刻叫人封锁洪安寺,调动所有的兵力搜捕寺内,不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人找出来!
袁观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隐约猜到主子应当是找到了什么线索,他站在一旁,看到主子的袖子似是被火燎到了,连带着袖下的那一块皮肤都被烧红了,可主子却像是察觉不到痛意,只是攥着珠串站在树下,风一吹,雪片便哗哗落在他身上。
一个接一个的人回来复命,回答的话都相差无几:并没看到夫人的踪迹。
到最后,袁观都不敢再看主子的脸色,他只是站在旁边,都感觉到主子身上越发冰寒的气息。
他甚至都在想,会不会是主子看错了?抑或是主子产生了幻觉?
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护卫急匆匆地过来,说:“有位书生说曾见过夫人。”
袁观感觉到那道冷到极致的身影忽然动了,就像冰川被人凿了一个洞似的,缓缓地往出流水。
“带他过来,我要见他。”他的声音让人听不出任何异样。
很快,书生被带来了,见到主子却不卑不亢,白皙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袁观很少见到这样的人,若要他描述,这书生倒不像书生,反倒像一个造诣颇深的年少高僧。
主子心里应是只记挂着夫人的事了,一看到那书生便问:“你见过她?”
书生点了点头,主子却不说话了,周遭一瞬间寂静下来,可他也感觉到主子身上原本沸腾着的暴戾,也在这一瞬消失了。
傅伯山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直到确定答案的前一刻,他都残存着一丝幻想,他觉得这应当是梦,他希望这只是梦。
可她真的来过。
她来过,看过那盏灯,甚至还触碰过他留下的痕迹,却不愿意见他一面。
她该有多恨他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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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 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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