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章慈太后瞥向甄修证,目光刺得人脊骨发凉。
兰泽无奈叹息:“他并无过错,母后多虑。”
“既得圣恩,必谨慎当差,陛下承乾御极,系四海之望,在御前服侍,可谓光耀门楣。”多年垂帘听政,章慈太后细纹里藏着寒芒,她又问:“那弹琴的,可要叫来瞧瞧?”
“母后,儿臣不需要,”兰泽穿越几载,还是学不会他们文绉绉的话语,她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宗室子侄聪慧者众,何须朕躬育嗣?”
“放肆!”
佛珠掷案,见章慈太后动怒,兰泽不得不跪伏于地。她的膝骨被地砖纹路烙得生疼,冷汗淋漓。
清晰的疼痛再次提醒了兰泽,她不是王朝的主人,章慈太后才是。
摆脱控制已迫在眉睫,但这又何尝容易?
如今仁寿宫的青玉案上,内阁呈来的奏折与佛经并置,御笔朱批,太后斜倚鸾座,翟衣上金线绣的岂止是鸾鸟,分明是江南八百士族献上的江山。
兰泽毕竟是章慈太后的独生女儿,见兰泽脸色青白,半晌章慈终是缓和嗓音说道:“孝景帝廿四载方得元子,遽崩而致三王乱政,今皇帝及笄三载······”章慈太后忽话锋一转,“莫非是嫌修证愚钝?”
甄修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弯腰朝自己的表姑母作揖:“微臣虽愚钝,愿以犬马之劳侍奉陛下,晨昏定省不敢怠,药膳寒温必躬亲,亦当护得圣体康泰,国祚绵长。”
说完,他跪倒在章慈太后身前,恭谨道:“陛下蹙眉即臣罪,圣体违和当臣过。”
兰泽想,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这些文人到底怎么说出这些话的?
章慈太后也被这番话消了怒,她满意地看向甄修证,又赐了几壶合欢酒。
宝观殿内,余千躬着肥硕身躯穿过帷幔,他捧着朱红漆盘的手发颤,玉杯中琼浆轻晃,将满室烛影都搅成碎金。
“**一刻值千金呐——”余千故意将尾音拖得绵长,面上堆着谄笑,“陛下若需添酒,只需叩响金铃……”
甄修证跪在云母屏风后,喉间发紧。忽觉殿中百盏明灯都暗了几分。
殿外忽起穿堂风,卷着细雪扑灭了三盏宫灯,兰泽旋身倚上龙榻,笑吟吟道:“爱卿可知,这合欢酒里添了多少味良药?”
甄修证倏地抬首,正撞进兰泽的眼中。
他已深知帝王连日酗酒的症结所在——若非章慈太后施以雷霆之威,兰泽岂会屈尊俯就?
想到此处,甄修证这才惊觉兰泽看向自己的眼神毫无情爱之意,反倒是像在看一个······还算合心意的物件。
心底忽然升起一个怪异的念头:若是章慈太后令他人服侍而不是自己,少帝是否会同意?
兰泽不在意他在想什么,她影子被宫灯拉得细长,踱步到御案前,看向一沓文书。
她凭借记忆复原了前五万的《璇阶烬》,或许细节有些差异,但大致的剧情她已经烂熟于心。
由于《璇阶烬》内并无时间描写,兰泽只能根据现有的情况进行推断。
文中女主出身甄氏,因犯少帝名讳被迫更名,故而兰泽多次试探章慈太后,太后却言:
“圣讳乃山河社稷筋脉,甄氏女犯讳更名?予竟未闻,如何绕过仁寿殿?怕是漏报此事?”
章慈太后如此肯定,兰泽倒糊涂了。
少帝名唤姬玦,字兰泽。
《璇阶烬》内记载,少帝伏诛之夜,姬绥剑破十二阙,宝观殿血浸玉墀。
内库尽焚,锦绣成灰,甄氏阖族见诛,百日啼哭,殷红遍城,女主随长兄奔亡,直至漳州。
《璇阶烬》前五万里,就是在描写女主在漳州隐姓埋名的日子。
女主无法再用曾经的姓名,村里的人都喊她“璇娘”,所以直到现在,兰泽都不知晓女主的真实姓名。
“犹忆兄长襕袍染血,斧刃寒光,漳江渡口的船公砍断缆绳,燕王举着火把坠入江中,母亲崩逝,幼子何辜。”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烛火摇曳,兰泽捧着复刻的《璇阶烬》,屏息不语。
平日里无人敢直视圣颜,甄修证却见兰泽赤足立于绒毯之上,衣袂浮动间,纤细的足踝若隐若现,青丝未束,垂落肩头。
她本就气血不足,此刻面色更显苍白。
凝视着手中的《璇阶烬》,兰泽惊觉自己的字迹竟与少帝有七八分相似。
许是平日翻阅文书时潜移默化了。她这样宽慰自己。
待至榻前,甄修证垂首为兰泽解去衣带,此番未覆绸绡,少帝玉色姿容尽落眼底。
“陛下……”他喉间发紧。
“陛下……”他喉间发紧。
少帝眼尾洇开薄红,被汗湿的鬓发贴在面颊,她似乎困倦,怠倦地依在甄修证怀中,衣衫松散,透出凝脂雪肤。
片刻后,兰泽突地推开他,冷声道:“滚出去。”
她几番支不起身体,却要发作甄修证:“滚去内殿跪着。”
甄修证理好衣衫,躬身伏在龙枕畔,柔声道:“臣情难自禁,实乃罪过,恳请陛下息怒。”
兰泽闭目未语。
甄修证的手几经起伏,终未敢落下。
榻间之人终究是天子,这个认知让他收回指尖,没有迈出逾矩那步。
他深知两人的肌肤之亲乃掩人耳目之举,有例行公事般的疏离,少帝是在为章慈太后交差。
章慈太后求嗣心切,然兰泽并无此意,他作为区区一画师,亦只能步步为营。
文华殿内,日光斜穿过雕花长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砚池中残墨未涸,甄修证搁笔,素袖拂过宣纸,积案画幅经时阴干,次第收卷。
殿外雪落簌簌,有一男子玉簪束发,执伞而来,青竹伞骨积雪三寸。
这位年方二十六的翰林学士,名叫宋付意,是六载前的金榜探花,师承内阁次辅顾显乘,字长随。
宋付意收伞时五指轻拂残雪,犹见寒窗旧习,阶前微顿,锦靴震落雪泥,衣摆暗纹随步履隐现。
“叨扰。”他立于殿门轻声道。
内殿传来一阵碰撞声,甄丹心匆忙去掩画卷,却已经来不及。
宋付意目光已落在那幅画上。
案上共铺三卷,甄修证收拾时虽显慌乱,动作却仍带着小心,生怕折损了纸缘。
宋付意与甄修证共事翰林院多年,深知其为人,见他举止失措,不由莞尔:“何事令你如此失态?”
“长随,你看到了?”
“嗯。”宋付意目光掠过画卷,“工笔仕女,栩栩如生。”
他顿了顿,声音转低:“只是这画中意态……不宜示人。”
檐外积雪簌簌,碎玉般溅落于青石阶上。
甄修证面色倏然一变,这画卷本不该示人,只是每日申时过后,文华殿向来空寂,他才敢在此独自回味。
此乃私绘之作,画上赫然是天子寝衣之姿,若传入兰泽耳中,莫说远谪岭南,只怕即刻就要锁拿下狱,治大不敬之罪。
宋付意心领神会:“修证,我不会说与旁人。”
“多谢。”甄修证颔首道。
申刻既终,甄修证离开文华殿乘马车归府,行至半途,忽闻街市喧哗,他掀帘望去,见一群衣衫褴褛之人正在劫掠绸缎庄。
他眉心微蹙,正欲遣随从相助,却见那群人凶悍异常,竟将侍从打得溃散,待他下车,一柄钢刀已架在颈侧。
待劫匪散去,马车内已是一片狼藉。
画卷已经不翼而飞。
是夜,宝观殿外北风卷着残雪,拍打在朱漆槛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兰泽神色平静,招呼甄修证上前:“爱卿来的正好,快来瞧瞧,这可是你的手笔?”
殿外寒风掠过檐角,发出呜呜声响,甄修证跪在地上,只觉大难临头。
前日画卷被掠走后市井流言四起,同僚间窃语调笑,挤眉弄眼,甄修证暗道奇怪,上前倾听闻一番,才惊觉事态严重。
原来半月前失窃的画作,竟成了满京城的谈资,画作不仅被人临摹流传,更有文人添油加醋,编出许多风流韵事。
连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根据画卷内容,编成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说什么文华殿的画师少年才高,却痴心错付,恋上高门贵女,谁知那贵女心狠,反将画师构陷下狱。
那说书人越说越动情,把一段子虚乌有的情怨说得如泣如诉,仿佛亲眼所见。
兰泽本在养病,极少过问外事,余千为讨好皇帝,把京中趣事描述得绘声绘色,这让兰泽提起了兴趣,特意找来其中最好的摹本。
可没想到的,画作呈到御前,兰泽定睛一瞧,险些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这画作上的人,可不就是自己吗?!
要她说这些个古人就是闲得慌,也没个手机电视分担点注意力,每日天一黑便只知琢磨那些男女之事,流言蜚语传得比什么都快。
兰泽生气,逻辑上线,对着甄修证冷笑:“既无落款,那些劫匪如何知晓此画出自你手?也是巧了,你私藏的画作还能流传到朕的手里。”
甄修证辩解:“臣工笔技法确与他人殊异,今臣画作流布,有辱天威,实乃言行失检之过……”
“朕尚未言明画的是谁,爱卿倒是说了个清楚。”
身形猛地一僵,甄修证方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犯了更大的忌讳。
这无异于亲口承认了画中之人的身份。
“朕不想把你打入诏狱。”兰泽拂袖走入内殿,“余千,叫人把他拉下去廷杖,他躺不了一月,你就躺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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